既卑劣又脆弱

昨晚發生了一件極小極小的事情,卻搞得到心煩意亂,惶惑恐慌。

昨晚房東上來,我告訴他,要退租,到3月9日。會留洗衣機和傢俱給他。我心裡想,最後那九天,他不會算我租吧。但他還是算。
我就說,寬頻最初在裝的時候,是不是多收了兩個月錢?他說其實,那是安裝費,已經攤在這麼多個月的費用中了。他還說,如果我不在,我的部份他要付,不會向另外兩戶要求加錢。如果三房人都走了,寬頻也不能斷掉,全數由他付。
他看穿我的心思,補了一句︰「不能把兩個月攤出來計啦,你都住得幾企理,電視都無。將來可能你回來,會問我有無房租呢?」
我笑說︰「哦,我都係得個知字啫。我也不看電視,現在還在趕工作趕稿呢。」
他聽到這裡,就倖倖然說不阻我走了。

他走了之後,我突然問自己,我很卑鄙呢?這麼一提,可能到最後,他就不會給我優惠了。而且,坦白說,寬頻費一直都只是88元,房東收100元整。他的解釋是寬頻的解碼器要電費。
我連這12元都這麼計較,愈來愈覺得自己卑鄙了。

當時的心情忽然間如過山車一樣,幾秒之內爬到巔峰,在那坡度的峰頂,冷嗖嗖的,害怕從坡頂失重掉下的感覺。愈想愈不對勁,facebook msn問朋友同學學弟學妹到底我這個人怎麼搞的是不是很卑鄙呢?是不是很不要得?這麼卑劣的人格滅掉比較化算吧?……

大熊收到我焦慮不已的message,一貫的淡然和鎮定說︰「你由細到大都係咁。」我一看,吓?我由細到大都這麼卑鄙。他說︰「由細到大都怕自己欠了別人,也怕別人欠了自己。」他這麼一說,我恍然大悟。

計得清楚一點,公公道道,互不拖欠,不是很好的事情嗎?經大熊這麼一提,忽然明白很多關於自己習性的原因。為何別人請我吃飯,我會耿耿於懷,總想着某年月日能還他一頓。別人找我聊天訴苦,我也一直惦念着要她們回請我吃一頓飯。台灣的同學來香港不找我,我一輩子記恨她們,使我失去請她們吃飯的機會……

說到底這些憂戚惶恐的心理全屬「自我」的浮動和不安。大熊說,他有一個病人問他,他是否不應該只想着自己的事。大熊答他,想和不想,都無所謂。如果我是病人,聽到似是而非的答話定會立時揍他。

的確,我們的傳統和我們的社會,標榜「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道德價值。坦白說,世界上哪有這麼多人擁有這麼高尚的情操?每個人,為的都只是個人的名與利,要是真為家國天下謀福祈,不一會就槍打出頭鳥了。在這種價值觀底下,現代人的「人不為己天諸地滅」就似乎與傳統美善的道德相違背。

傳聞美國總統羅斯福,眼見世界戰爭不斷,曾經發電報給中國和僧太虛大師,問他如何平息紛爭戰亂。不知是當時電報太貴或者甚麼別的原因,太虛大師只回兩個字︰「無我。」聽到這個故事以後我第一個反應是︰廢話。

誰不知道無我無爭執,誰不知道烏托邦世界太同人人美好,誰不渴望錢如空氣一樣垂手可得人生沒煩惱?答案是境界,能達此境界的人少之又少。難道無法達此無我境界的人就不用生活嗎?不是這樣吧,境由心生,一切問題都需要回到自身的內在反省。不能體察自身問題,又哪能了解他人之痛?

所以,如果大熊的病人問我,我大概會跟他說,儘管努力思考自己的事情,沒關係。但當自己一個人閉關思考沒有結果,就應該多跑出外面,看看世界。有人跟你的遭遇相似嗎?別人在過怎麼樣的生活呢?多和朋友聊天,講自己的事沒關係。朋友一定要夠老,才會好。他們能看出,一些你忽略的細節。

房東之事,我一直懸在心頭,彷彿做了甚麼卑劣不堪的事情,無法釋懷。大熊看穿我的心思,說直接認定自己卑鄙就可以了。可是,我心裡又甚是掙扎,覺得做壞人又做不到太壞,想做好人又遭別人欺負……這些問題,通統反映着我目前不穩定的心理狀態。好幾年前已漸漸覺得,自己沒有以前那麼強硬,那麼挺得住。我就是我變成我不知這是不是我。

「人常說世俗生活傷害詩歌,可我說,甚麼都傷不到我寫作,我也從未出現過瓶頸。那些被傷害到的,是因為他們作為一個人就是脆弱的人。」廖偉棠接受蘋果日報訪問,這句話令我驚醒了,跟我前幾年的思法不謀而合。前幾年開始覺得自己的文字沒力,做人沒勁,經常陷入一種哀悽又無法排遣和攀升的情緒內,我明白,不是我的文字出了問題,是我個人出了問題,影響文字有問題。直到廖偉棠這句話,我才發現,自己是多麼的脆弱,多麼的慌亂。

是的,我這個人是脆弱的。因為脆弱,所以計較,計較公平,大家公平,好來好去,不需有甚麼牽扯。沒有感情的牽掛和負擔,我能走得輕鬆些,遙遠些。一旦有了各種各樣的牽扯和繩索,我會因此而留下,無法遠離吧。更會心中一直惦念着報答恩情,而卻步不前吧。

此刻的我,既沒名,又沒利,唯有帶着這顆脆弱而敏感的心,繼續我的堅持,繼續寫我的文字。這個我如今既無法平穩地自信地活着,那唯有企圖把自己的卑劣、脆弱和迷茫,投進難以預料的將來,寄望陰暗潮濕的春天的盡頭,有一點亮光,能使我長久的冰冷的心,溫暖起來。

冬臨了,春天還會遠嗎?我的人生或者只有帶着這點點的不燦爛的星光,繼續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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