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要說一下

上個禮拜大約刪掉五篇文字,全是瑣言碎言。這兩年銳意把blog的文字精簡,囈語少一些,小說多一些,嚴肅散文多一些。可是囈語畢竟是最直白的表達方式,我在書寫的過程之中有一種「我把自己說明白」的感覺,這是花很多心血寫出一大本小說都沒有辦法獲得的解脫感。既然如此,我在2012年最後一個月,距離世界末日不到二十的時候,把我這個人說清楚一些,說明白一些,若是外星人來到地球,不殺我,想研究,可拿來一讀。

一個二十六歲的人到底該怎麼活着?怎樣才算是一個二十六歲的人?幾乎每一個人都說我不像一個二十幾歲的人。新相識的法師就說,她經過很多年的修練才有辦法像我這麼「坐得住」,能夠在電腦前打一整天文章,不會喊悶喊聊。我呆了一下,真的嗎?但我從小就很坐得住,也不覺得這算甚麼。而我的想法、處事方式和談吐,跟一般人……不止年輕人,都不一樣。
過去這麼多年,我都以自己的「與別不同」為自豪。你看看世界上這麼多的人傻傻呆呆就過了一輩子,既不知人生意義,又在苦海裡沉淪,不明不白過了一輩子。看我,多不一樣。跳脫成規俗套,逍遙自在,我自求我道。像古龍說的,在樹上看人的感覺,只有經歷過死亡的人,才有辦法了解。
可是最近帶來了一些麻煩,和身邊的人溝通不良。應該說這個問題從我一出世開始就已經存在,可是以往從來不覺得是問題。與同年齡的人無法溝通、獨來獨往,別人不了解,諸如此類,毫不在意。因為,我是「特別的」,這個特別使得我有不一樣的興趣、思想,以及,自滿和肯定。
有些東西的確如此,以往不成問題,如今突然成了困難,無法突破。也許是太久沒有得到肯定,過去的孤高與孤傲,演變成如今的孤獨,都份外令我感到突兀。因為,那些值得我自豪的東西,已經好多年沒出現了。加上如今的生活就和樹下的人沒有分別,自以為和他們變得一樣了,同樣上班下班,同樣等發薪水繳付各種雜費。但是,為甚麼他們不明白我呢?我,和你們一樣,不是嗎?



新近認識了一位台灣來的法師,她的師傅是台灣很有名的禪師。雖然她常說自己沒學到師傅一半學問,可在我看來,她待人接物的方式,已經比很多我認識的法師厲害。我把沒法融入圈子的苦惱告訴她,她說︰「你只是挑了不對的圈子呀。要找一些比你厲害的人,才能學到東西嘛。」
星期天參加舊同學肥俊婚禮,安排在「中學舊同學桌」,一整桌扣掉兄弟以外,就只有四個人。鹹魚居然當兄弟了,我是有點驚訝,中學同學只來了這麼少,有些,殼爺那一類,他難道不覺得自己一直被欺負嗎?怎麼還來。我倒不是為新郎哥來的,是為看MC大B出醜。他當MC的確不太成功,那份講稿不是他的風格,他不能發揮。
女家的MC非常投入,那麼爛的稿子,抑揚頓挫,七情上面。好像她是一位天生的演員,等了半生,只得到這一次演出機會,必須全力以赴,留下倩影英名。
我說,但我想進到他們的圈子裡。她說︰「那就是你的矛盾囉。」
婚宴的流程一星期前我已經知道,大B把司儀稿傳給我,請我幫忙改。我呀,愛莫能助。最後隨便幫他刪了一些四字詞,分佈平均一點,再新加一些。至於女家MC,我一句都沒改。婚禮當晚,MC稿果然被刪改了很多。新郎哥的致謝辭呢,其中有一句我很在意︰「我對我自己的表現,還有進步空間啦。」當時我立即說︰「應該說『過去我覺得自己的表現,還有進步空間。因為您的關係,從今以後,進步空間無限量放大。』」這句話肥鼠不知道有沒有聽到,沒有也無所謂。
在洗手間和大B相遇,我說你結婚的時候我一定不會讓稿子變成這樣。他嚴肅地說,希望這一天別那麼早來到。

又回到中學那個圈子,那個我一直在邊沿進不去的圈子,我才發現自己已經由「作者人格」轉化成「編輯人格」。作者是一種自戀的人格,激憤、封閉、抑鬱、孤高、憂傷、過份自信、過份沉溺。編輯,必須和藹可親,人緣好,開放,各個地方都吃得開,客觀和不動怒,成為外人的中轉軸和潤滑劑。
我想如今的生活,大部份時候是處在「編輯人格」,這是上一份工作的上司展現的以柔克剛型人格,我不自覺向他靠攏,以致最近的文字寫來沒有感情,半點感情都沒有,想努力投放多一些進去,仍是沒辦法。宋隨就是在這個情緒之下難產。
也因為這個原因,身邊的人竟然把我當作出家人。這個定位和過去稍有不同,過去感覺是我太違世獨立而憂鬱避世,如今大家是認定我不食人間煙火。事情詳見之前Zita的文章,在這裡不再冗贅。
這種性格轉換一直覺得是好事,雖然別人說我人緣很好,令我很迷惑,但我認為目前的狀況是最好的狀態︰穩定的工作、定時地進修、閒時寫文章、有空自玩排版和學學攝影……已經擺脫了那份幼稚,可以直白和坦率地表達自己的情感。然而還是帶來了一些問題……別人覺得我是和尚,而我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引以為傲的文字也不再受到重視。
不再受我自己的重視。
過去二十六年的人生幾乎有十九年我都受情緒困擾,當時很想擺脫這種苦痛。如今我算是平靜到不受一般的事情影響情緒,連別人發卡我都覺得無所謂,與此同時筆下已經不帶感情,甚至一往無前的勇氣都失去了,人,竟然沒有方向,得過且過地過日子。
總的來說,是失去了信仰。過去我所相信並且一直努力的方向,到如今竟不再支撐着我繼續往前。全因為我不再相信我所堅信的能夠達到目標,而這份信仰的缺失直接致我的文字於死地。這是另一種惡性循環。尼采說︰「自己以往堅信的真相,如今竟成了錯誤;以往奉為不變的信心,如今不再是唯一。你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改變,不是因為你年少無知,不經世事的緣故,而是對當時狀態的你來說,必須要有這樣的認知與想法;對當時層次的你來說,既是事實也是信念。」(《愉悅的知識》,《超譯尼采》)

而在這段迷離若失的時期,學姐從馬來西亞來港,她換了男朋友,性格還是開朗討喜,樂於助人。她不是薄情的女子,只不過她是普通女子,非常明白事情走到某個地步沒法向前就必須換一條軌道繼續向前。
活死人學長也從台灣回到澳門,八年留台生活過後,回到澳門去繼續被同一個人同一件事困擾着情緒,終日無事上FB打點滴。他不是普通人,聰明得過了頭。以前我以為他是楊過,慢慢的覺得他是小龍女,最近發現他其實是李莫愁。得不到終日發愁。
連一向瀟灑不凡的阿祖,在冰與火的谷地來迴遷移之際,也感嘆,在台灣時錯過太多。與此同時學長A鬧離婚,中文系學姐籌辦婚禮之際鬧分手……我已經完全沒有感受,翻出早幾年寫的〈心上的溫柔〉,粗略重讀,想寫一篇〈枯毀的溫柔〉。
若然我要寫愛情小說,該怎麼開展?我一直覺得愛情小說沒甚麼好寫的,怎麼寫都不會超過張愛玲、昆德拉,再寫也只是另一種俗套和困局。我可不想像海明威那樣想不出新東西來就吞槍自殺。但如果我用80後的方式,把我所遇見過的所有故事用短篇的方式全部列出來,會怎麼樣呢?可以用甚麼形式把他們一筆一筆勾勒?如果用對談的方式去寫,又怎麼呢?會不會變成〈泉與井〉那樣,表達自己思想的文字?該如何處理才不會流於個人哲理表述而真正表現當時人的苦惱和折磨?
不知道。或許這也是當事人的想法。
如果真的寫出來,我懷疑可以編成一部「愛情故事小百科」,列出數十種不同的case和數十種同人格,日後無論劇本、婚禮腳本、小說,都可以用作索引,像填充題一樣把東西塞進去輕易拼湊出一系列故事,而不用費神苦思。
就像肥俊的婚宴上的影片所採用的分鏡、佈局、配樂,搞不好過幾年另一位同學的婚禮上也會以相同模式出現。但,這就是一般人所需要的東西,不必費神、不求獨特,只要娛樂開心。

在婚禮上遇見很多久未碰面的同學,例如阿柱。我還以為他們已經翻臉了,沒想到阿柱還是出現。他是我所知道最早放棄理想和興趣的同學,現在在幹甚麼不知道,但他拿着兩台很貴的相機一直拍照,還是老樣子。
有些同學變了,其中一位中學時正正是《那些年》裡面上課打手槍的人,如今變了憤青,典型的80後。他覺得自己是公義的化身,大小遊行示威都去,令我吃驚的是,他居然以自由記者為副業,並且為自己的文字而自豪。當short car說我是編輯,他立即很大反應,一副不屑的口吻說︰「咩編輯先?港聞版呀。」
真是奇怪得很,過去我引以為傲而如今已失去自信的東西,居然換了另一位同學自豪和自滿的地方。這叫做風水輪流轉。大熊傳來一篇高登潮文,內容講一個香港作家的女朋友不願在公屋裡做愛,他說很好看,作者和我不同,作者自滿,我不滿。我讀了一兩篇,說作者只是把不滿投射在別人身上,大熊也認同女朋友是不滿的展現。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樣,我只知道,「覺得自己得就真係死得」。

法師問我有否想念台灣,我說很想,想回去。她大笑,真奇怪,你是香港人想回台灣,我是台灣人卻老是想着再來香港。豈不又是錢鍾書,城裡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衝進來。跟她講了很多,我才發現我想回到台灣去,全因為我覺得我在「他們」當中。「他們」即是學長姐們,可是,即使我回去,他們也不在了。大四時,他們就已經不在。而我又回到香港這個地方,不止舉步唯艱,我每下一個決定,都沒有人支持和贊成。
我想做編輯,大家說夕陽行業。我想寫東西,他們說我沒有發表。我說去旅行,他們說我沒錢不如待着留在香港反正香港很多地方沒去。我決定買MBP,他們拿着單反相機說不用買那麼貴的東西……
古龍形容胡鐵花「別人愈不了解他,他愈痛苦,酒喝得也就愈多。他的酒喝得愈多,做出來的事也就更怪異,別人也就更不了解他了。」我在想,也許某程度上我和他也一樣,有很多看不慣,總是覺得世界不公平,做人不應該這樣。當然,另一點也挺像,喜歡的不喜歡我,喜歡我的我不喜歡……
做人也是如此,即使相識十年的朋友,也不是很了解我。反而有時候一些新相識的人,不論年紀,十八也好八十也好,只要有人懂得我的想法,我也可以隨時為他們拼命。可最麻煩莫過於,有人讀了我的文字,或許聽過我在某個時刻發表的「偉論」,就自以為很了解我。有人跟我共事之一段時間,沒有深交,卻覺得我就是這麼一個人,理應如何如何。
人是一個不斷轉變的個體,本性可能沒變,但處事態度,思想,每隔一段時間、經歷一些事情,就會轉變。作為朋友、家人,必需每隔一兩年就更新身邊人的狀況,以免用win95的標準衡量win 8的價值。

我在轉變,大學之前還沉迷文學,大學漸轉歷史,最近愈來愈愛讀哲學、社科。我也不似《旅學台南》那個年頭那麼渴求答案。陳冠中《盛世》說,一般人沒接受過哲學訓練,所以哲學家平素宣揚一般人能接受的普世價值,卻暗中留一條尾巴,帶出真正的內容。
有些事情我已經做了十年,但沒有成果,只怕我要再做十年。要再做十年也OK,我沒差。但有些事情,我想還是少做,或者,把它換個方式做。即日起我不會再幫大家解說感情煩惱、工作困難、批改功課、解夢測字、大說道理,若要看道理,有空讀讀我的文字,能領悟則領悟,不能領悟,請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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