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春的冬

一、
這篇文章,不知能留多久,行文時暴露太多,說得太多,傷了其他人,或許會刪掉。奇怪,換了一年前,傷人不傷人根本不在我的考慮之內,如今,愈來愈注重這些事宜。
有些人,過去很久了,以及自己不在乎,一旦重遇,忽又發現,原來,自己在是在乎。有些文字,以前讀來沒甚麼感覺,過幾年再讀,竟然驚為天人。

二、
原本以為十一月最後一天,不會再發生任何事,可以和和平平地在睡夢人結束這個淫雨不斷、霧濃似春的初冬日子。沒想到,還欠半天,還是出事了。
二十歲後的十一月總會發生一點事。今年也好不了多少,搬了屋、被發卡、同事離職、被責是淫僧、學長鬧離婚、學姐來港……夠多了,推前一年,其中一件都足夠我情緒崩潰。學姐來港那天,活死人就當場在星光大道稍微情緒崩潰了一會,這幾天仍是崩潰狀態。我已經麻木了,沒有甚麼感覺,連失眠,和夢,都沒有。
這一回,夠我崩潰了吧!



三、
下班前一小時,skype傳來了一道奇異訊息,暱稱過份熟悉。我加了朋友,對方連珠炮發傳來十幾條內容可疑文字。真的嗎?我不相信。我問他,你怎麼找到我MSN?他說,偉給他的。我呆了一下,先打電話給芯,芯說,她確實收到冬的電話,但她不能出門,下雨了,B女氣喘呀,何況那是醫院。芯給我偉的電話,我打給偉,偉說,對呀,她也收到了,但約男朋友了,不能去,所以把我的MSN給冬了。
我問︰「我從來沒有加你呀。」
她說︰「你一直都在我的朋友名單上,是不是你把我封鎖啦?」
我默然……沒回話,skype留下電話號碼,五分鐘後,一通沒有來電顯示的電話,十年沒見,他的聲音,我已經不認得了︰
「對不起呀,那個,警察說她送去北區醫院。」
「哪一層?」
「我……不知道,但,最早十點到羅湖,我找不到別人。」
「你媽媽全名是甚麼?好,我過去。OK的,沒事,你別急,小心。」
十年前全校最紅的名人,十年後的今天,找不到人幫忙。
連親生姐姐都不理他。

四、
冬生長於極端重男輕女的家庭,父母追了六年,才追到這麼一個孻仔,他開朗的個性也着實討喜,沒有不疼愛的理由。不知是否怨恨,大姐中學開始便很反叛,十四五歲便吃減肥藥,常嘔吐,沒精神,臉色蒼白。我去他家,常躲避她,偏偏冬和大姐一個房間,很多時候她會在上格床盯着我們。二姐截然不同,書呆子一個,她和冬除眼鏡以外,沒有別的地方相似。二姐很少在家,多留校溫習,星期天吧,愛穿着鬆鬆的短褲在家裡走來走去。小學的我誤以為這就是名校女生的穿着,因為敏和偉在家裡從來不這麼穿。
說起來冬其實不叫冬,從來都不叫冬。有一回學校作文,題目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名字,我寫錯了三分之二,他很生氣,怎麼兩年朋友居然會不知道他的名字呢?還好我寫錯了,不然,小六就會被訓導組陳老師列為恐嚇嫌疑犯,遭學校調查。
小六上半年發生了好多事喔!先是有一個小三的同學,向訓導主任趙老師,指稱冬在某個小息恐嚇,放學要打他。我和冬詫異,怎麼可能?明明我們兩個都在洗手間排隊,小學的洗手間只有一個,排一排,尿一尿,小息就完了。加上我們小學特別奇怪,規定每個年級的活動範圍,六年級絕對進不了三四年級的範圍,怎麼會有交流?在我作證之下,事情不了了之。
可是過了一個禮拜,屋邨接近學校後門的地方某柱子上,有人用塗改液寫下冬的名字,後接「X你老母」的字句。楊副校在班上警告同學自首,冬興奮得很,放學拉着我去看。我有點心虛︰「這不是我寫的!」冬哈哈大笑︰「怎麼可能是你?你寫的都是錯字。」
也許把他的名字寫錯以致日後朋友間都以錯為真,是我在他生命裡唯一值得歌頌的情誼。

五、
毛毛雨、毛毛雨。冬臨夜雨,地濕路滑。我半跑下山,老圍村燈光尚算足夠,行人不多,野狗三兩。這雨真討厭,都看不見夕陽。拼命壓止情緒,跑下山,坐278X,迷迷糊糊在蓬近仙館落車,轉的士,到北區醫院,問明樓層房號。門外不遠有椅子,坐下來。袋中有書,我不看;來往護士,不看我。
為甚麼上天每次都是這樣?把災難、疾病降在有家人、有愛護的人、有前途工作事業的人身上,卻讓我坐在門外,看着他們受苦受難,心急如焚、無能為力、無可奈何。幹嘛不衝着我而來呀?反正我只是一個人,生生死死,都與人無尤。何苦折磨這些在世間活得好好的人呢?何苦撕裂他們親人完好無缺的心?
四個小時,心緒不寧,無法平靜,醫院燈光充沛,我卻覺得陰陰冷冷地,飄散着刺鼻的化學品氣味。肚子餓了,在打鼓了,可是,不想吃東西。腦海,空白一片。

六、
從不知冬媽全名,很少看到她,我們每周聚會,她要麼工作,要麼和家人回娘家。他們每個禮拜都回去,只有冬一個月回去一次,足見父母多放縱他。我們一幫朋友升中後,固定每周六到他家聚會,五六年下來,由下午漸漸變成晚上。
是我太任性的惡果嗎?小六大家都報考英文中學,獨我一個考中文。結果只有我和落選的冬,沒有獲派到屋邨對面的英文中學,他們都考上。冬個性開朗,吃得開,即使他們只講學校老師和同學是非,他也能插話。我卻不行,只好日復日地躲在廚房,燒飯煮菜。如今想來,我們八個人,每人性格不同、興趣不一,毫無共通之處。若非同班同學,只怕一輩子沒有交雜。
只有冬察覺我的寂寞,我的孤獨。或許那時候我不認為自己寂寞孤獨,能夠煮點小東西,冬天煮火鍋,圍爐共坐,大家高興,誇我幾句,我也滿足。可是冬不一樣,有時候他會單獨找我,一起打電動。小五小六的下午我都和他呆在一起,打電動、打藍球、打羽球。中學大伙一起,單獨相處只有在席散之後。那幾年,我們幹過多少荒唐事?偷單車買酒喝捧着結他唱情歌,偶爾騎腳踏車,夜闖天平山村。去台灣以後,芯笑說,北區的治安改善了很多。
輪流借宿的日子,他收留我的時間最長。我們倒置着瑟縮在床上,他開始長高,我還是矮矮的一隻。他倦曲身子,一雙大腳架在我枕頭上,說道,臭死你。
那段日子,曾是我拼命想忘記的痛苦,如今記憶模糊,反恨自己無法精準形容到底流下了多少淚珠。

七、
好長一段日子,我奉古龍為聖經。我覺得,人生最重要,就是朋友;朋友,應該像楚留香和胡鐵花,心靈相通,不必說話。我以為,生命中已有楚留香,就看我這個胡鐵花稱不稱職。
冬中二、三便開始「泡妞」。他是學校藍球隊,中四、五已當上乙組隊長,成績在敏的催促之下,足夠在二等學校名列前茅。文武雙全的錯誤形象使他早早成為學校名人,手到女來。坦白說,他哪知道甚麼是戀愛,那些女孩子更是傻呼呼地,貪慕虛榮,以為和他一起逛街、牽手,就是戀愛了。只有我知道,中五之前,冬從來沒有單獨和女孩約會──每次我都無辜地被他拉出去。
我至少說過十次我十分討厭三人行,可是所有人都當耳邊風,冬如是,Dick如是,阿東學長也如是。也託冬的洪福,最遲十四歲我已經是分手達人,每一位他棄如蔽履的女孩子到最後都由我安撫收拾殘局。直到今時今日,大家仍是這般,快樂留給自己,過後的煩惱和怨懟全掉給我處理。
我討厭這樣……但又不能不這樣。敏說,這叫犯賤。
英雄自有落難時,冬落難時很瀟灑,落難後不瀟脫。他當日的滋味,三年前我終於嚐到。

八、
沒有告訴任何人,好像連blog都沒有打,大四寒假,我見過師姐。她哥哥約我的,介紹未婚妻,邀請我參加婚禮。八月中喔,你畢業了吧,早點回來喝喜酒找工作。對不起啦,教授和老闆娘不放人,九月才能回來喔。我,有意無意在躲着他吧。
師姐的哥哥叫師兄,是我中學一位高年級學校,住我樓上。我們屋邨每層樓只有兩台電梯,早上七點鐘總是塞滿人,我住低層,騎腳踏車,老是塞不進電梯。中三夏天,試過連續一個月,有電梯從地下直達十一樓,我立即推車進門,待電梯上到三十五,再回地下,這樣快多了。一個禮拜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有一個高高瘦瘦,和我穿着相同樣式校服的師兄,躲在後門柱子外,偷偷看見我登上單車才離開。無獨有偶,他居然就是看守我那一班的風紀,我猜他當時不認得我,幫忙只因同校之誼。
後來他是真的認識我,他覺得把妹妹交給我,比起冬,讓他放心太多。興許他覺得我和他一樣,是個乖乖的學生,規規矩矩。冬太頑皮了,一看就知不是好人。我呀,多穩。師姐媽媽也喜歡我,常教我煲湯煮菜。16、7歲那一年就在如此奇詭的狀況下,充當雙面間諜。一周六天,騎着車載師姐回家,每次收她哥哥二十元,儲起來交學費。同時幫冬追求師姐。

九、
今天無獨有偶穿起了黑色毛衣,這件衣服呀,早已呈灰,現在是淡灰,K25%?或許只有K18%。這件黑色針織毛布是長高以後第一件合身衣服,師姐送的聖誕禮物。那年,我十七歲。
師姐不接受冬的原因,很大部份在我。前幾年跟魔王老闆娘說起這件事,仍覺得自己重友情更甚愛情。其實我心裡非常清楚,假如我開口,冬一定讓給我。甚至敏也明言,我應該試試看,或許能治癒心裡的傷口。
直到大四寒假我才發現為友情而退讓是非常大的誤會,真正原因,是我看着這個樣貌標緻的溫婉的矮個兒小女生面龐之時,看不見將來。既然我無法譜出往後五年和她一起過日子的模樣,何苦一時衝動?初相時不能,好幾回的再見也不能,儘管大四寒假她的眼神明確傳達着八年前相同的訊息,只不過我明白她眼中的我,仍停留在十七歲。但我,早已不是。
這些年間,我曾經遇過一兩位能清楚預見未來的女孩,正如我師姐和冬將來的模樣。儘管,我幻想的將來並沒實現。未來機器連一顆螺絲釘都沒有旋緊。
昌六年前說過,若果我改變決定,冬不會做出那種可惡的事情。只因我一己私欲,令他反覆被拒,撕裂了縫合,剛縫合又撕裂,他才會悲憤得失了理性。又或者我調整策略,不再讓她跟着我們一起玩,不再讓她在我腳踏車後座,那麼我們可能友誼永固,十年不見只是談笑間無傷大雅的虛妄幻想。
十年過去,證明,歷史,不能假設。

十、
他胖了,穿着爬山裝,從遠遠的走廊急步走來,中途遇上醫生,焦急地問情況,回頭又走,慌不摘路,繞了好些地方,最後走到我面前。我不太認得他了,他認得我嗎?我該慶幸十一月太忙,沒時間剪頭髮,仍是一顆雀巢蓋在頭上,外貌和十年前相差不遠嗎?
他知道是我吧。默默無聲,坐下,那雙眼睛,我以前看過,十分相似,他再哭三天,便會乾得發亮,腫大,再哭恐怕出血。混身不自在,搜索空白的腦袋,想不到半句可說的、該說的話,無法組織單字。送上半包Temop紙巾,他道謝,一下一下按壓,印掉眼角淚水。
半個小時過去,他開始喃喃自語,說他爸爸兩年前過世,說他姐姐從此沒有照顧媽媽,說他現在回大陸工作,說媽媽心臟病突發……說呀說,只說十年後的事情,說呀說,不提十年前的事情。說完了,他看一下錶,按一按我左邊種了牛豆的臂膀,夜深了,你先回去吧,對不起,謝謝你。
「對不起。」這句話如果早十年說,我們大概不會出現十年的空白,恨意不會那麼深,怒火在興起之前已澆熄。世事往往如此,問題總是同時出現,那一年,我18歲,應該去聽聽他的懺悔,但是當年發生太多太多事情,會考失敗、選學生會、阿龜家裡出事、我被趕走、敏離開……我愈來愈遍激,我們停用ICQ,轉用MSN,卻沒有留下新帳號。

十一、
多待十分鐘吧,他低頭,我拼命深呼吸。那凝滯了的十分鐘,我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挖出他的瘡疤、追問他爸爸之死、責怪他沒有好好照顧媽媽、閒聊日常生活以示自己活得很好、灌輸各式各樣消極且黑暗的思想令他更加絕望……最後,我決定微微一笑︰「沒事的,有消息通知我。」他沒看我一眼,點點頭。
我開步走,那刻,直覺清楚地告訴我,走出這個門口以後,我們再也不是朋友,我們已經沒有辦法安安靜靜坐在一起而不覺突兀,我笑,只因為笑容比哭泣所表達的含意豐富一些、輕鬆一些。我笑,只因為,如今的我,習慣順着他人的想法,調適自己的行為。順着他人的意思未必能導致最好的結果,不過至少雙方能夠舒舒服服地,平和地、沒有我的存在,繼續過日子。
出了門,緩步走向火車站,盯了盯手機,我知道,他不會通知我最新情況,但我仍是老樣子,學着敏那樣,昂起頭,呼一口氣,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倒下,他倒下了,還有我撐着。不同的是,十年前,冬重新爬起,我可以安心躺下。十年後,一旦躺下,那雙打籃球練就的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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