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羊城──西方遺骨

這個城巿,曾經是晚清數起革命的起點,可是如今走在廣州街頭 ,已經很難感受到當時的氣氛。這個城巿公路多麼的漂亮,人流穿梭不息,不似香港,偶爾走在路上會現一兩座英式建築,或是著名地標,在廣州,若不時細心刻意,很容易錯過。 

當日來到三元里,過了五時,古廟已經關門,從外面看去,一座普通的古廟,不大,廣場上放着幾件兵器,卻不覺得此處如傳聞中一般尚武、排外。廣州是英人貿易重要之地,鴉片戰爭之前,中國只開放廣州對外通商,廣州十三行壟斷了中國對外貿易將近一世紀,直到鴉片戰爭前夕,英國大量輸入鴉片,才開始衰落。三元里事件常與尖沙嘴的林維喜事件相提並論,兩者並無絕對關連,但都是英軍在華暴行之一。時常懷疑當時的暴行不止這兩件,但有記載的只有這兩件。鑽入古廟後面的街巷,很難想像當日英軍在雨夜的巷子裡,既失地利、又失天時的慘況。如今三元里是主要是一條T字型大街,古廟後彎彎曲曲的狹窄後巷,想必與當年的景況已經有很大差異。
中史課每次講到鴉片戰爭、三元里、林維喜等事件,總帶着一種仇恨與屈辱的情緒,總得加插幾句洋鬼子欺我大清子民、辱我中國民族。大部份同學並不投入,特別是那些女同學,在歷史課總有一些脫節,只有一幫血氣方剛的男同學會有一點情緒反應,當我帶點質疑與不解,他們總會激烈反抗。
這種質疑的源頭隨着年紀漸長,逐漸彌清,似乎是居住在英殖民地與廣州的生活經驗夾雜,造成的情感隔離。身處的環境告訴我,縱使書上的英人百般不是,整個廣東地區,對他們是愛多於恨。

◎西關
清末的廣州是個十分開放的地方,華洋雜處,買辦牙行林立。這幅油畫也算是歷史名畫之一了!每次談到18、19世紀的廣州,都會出現。
當時廣州大量人口的工作與洋人有關,買辦、牙行,直接和洋人做生意,作為中介角色,從中取利。較為底層的苦力、勞工,也是因商業發達而討一口飯吃。林則徐禁鴉片就曾經遭到廣州十三行的反對,怕自身利益受損。事實上這些買辦、牙人,大部份是外來人口,其中以福建最多。其次是廣東縣遷入,例如香山。廣州風氣開放,即使仇洋也是藏在心裏,利字當頭,絕不明言排外。那時候有一部英文教材,叫《華英通語》,直接用廣東話教授英文,Look譯作「睇」,So譯作「咁」。可見英文在當時而言,十分重要。
中國人一旦學會了英語,就麻煩了!至少令清政府頭痛不已。有個人學會了英文,翻譯聖經,給另一個人讀了,不小心,一半的江山就掉了。又有人,讀了英文,放洋出外,回來搞反清革命,一不小心,清朝就倒了。
從這一點來看,廣州人應該比較恨清廷,更甚外國人。那麼教科書上面那些屈辱到底從何而來?這些情緒,又該從何說起?
從荔灣湖往下,道旁儘是古色古香的舊建築。有別於東山、北京路西化鮮艷的紅黃新漆,恩寧路白黃暗啞、神秘黑的西關大門並不太友善。老城區曾被巿政府列入危樓,面臨清拆。騎樓特別高,四周有如民初電視劇的風景,手工銅器店天程銅藝八和會館蔡李佛等,安安靜靜地瑟縮在騎樓下。車子甚少,人煙亦稀,一段緩緩的下坡路,可在馬路上自由行走。
要說這裡是西方文明在廣州扎根之地,亦不為過。西關靠近江邊,前去不遠即是沙面,居民與洋人往來密切。當時許多伶人、文士在西關一帶活動,欣賞戲曲、交流文化。仇富並非現代人的專利,西關大少那種紈絝子弟不學無術的形象深入民心,像《雷雨》一樣的大家族糾紛和混亂,基本上都是西關家族才會發生的事情。即使高門大族出了人材,也是資源豐沛底下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一直往前,四處張望,走着走着,竟已經是十甫路。看看地圖,折返,好不容易找才到四十二巷。窄巷破落不堪,沒半寸平坦土地,巷子將盡,一個小小的門口,探頭入內,發霉味道令我皺眉。一男一女的中年盤起左腿,架在椅子上嗑瓜子,沒有打招呼也沒甚麼表示。我搖頭晃腦地,粗略讀了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和共產黨的歷史佈景版,抬頭看看屋樑、摸一摸潮濕的牆壁。鑽進小門,隔着鐵門張望後園的火車模型,意興闌珊離開。低頭回顧剛才拍的照片,發現裡面一張詹天佑的照片都沒有。
詹天佑故居博物館會在西關出現,有一種違和感。好像西關不該是他落戶的地方,這位中國鐵路之父往日的住所居然殘破落後如此,後園的模型生人勿近,而兩位看館同志又缺乏詹天佑開疆闢土、敬業樂業的氣概。若要設館,除了詹天佑之外,應該有多其他選擇吧!比如設個粵劇紀念館之類的。
再往前走,就更加令人迷惑了!老城區的開頭是荔灣湖新穎和經過精心設計的戶外歷史公園,往後是租界一般的沙面島,上下九一帶繁華興盛,恩寧路卻是冷冷清清,仿佛遭家人漠視的老翁,在親友的眼皮底下等死。換個角度,住在恩寧路應該不錯,旺中帶靜,但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住沙面。

◎租界
烈日下,珠江寬闊而波平,早上的豪雨沒有令混濁的河水稍為變得清澈。沙面島與陸地之間,隔了一條窄狹的沙基涌,沙基涌緊貼着內環路和黃沙大道,兩條大道阻隔,小小的人工島更顯得遺世獨立。
從黃沙站前行,登上天橋、過了馬路、到得涌邊,天橋擋住了陽光,歐式橋面陰涼舒服,江水碧綠,沒有異味。過了橋,迎面第一家竟是中式醫院,有腳底按摩,傻了眼。拐彎卻又是另一片光景。街巷寬敞,樹蔭處處,全然不覺在盛夏之中。兩旁有一兩間同胞開的小賣店,房子一派異國風情,磚瓦欠奉,高高的粉牆、低矮但攀不過去的籬笆。車子往來不息,靜悄悄地、慢慢地駛過,不似島外灰塵亂舞、喇叭亂鳴。即便是本地人,來到島上也會變得安靜斯文,默默越過草地,站到建築物門前拍照。偶爾一輛海關吉普駛過,氣氛登時凝重起來,中國的官員在和平的地方老是神經緊張,害周遭的人都受到感染。
中國海關倒是佔了一所好房子,全白的外牆、柱子、窗戶,都帶有希、羅建築的風格。兩個梯形交疊、縱面凹凸交錯、營造上重下輕的感覺,增加建築物的威嚴和壓迫感。從正門望向兩翼,會覺得改成酒店更好,典型、莊嚴、華麗,也許是深圳河兩邊關口留下了壞印象,海關應該是光視不足擁擠且以權謀私亂抽關稅隨時拉你進隔間搜身照X光的邪惡大本營,這麼高潔的建築物嘛,與機關的本質並不相襯。
其他建築物倒是高雅柔和,除了教堂有塔樓以外,大部份是別墅式的房子。若是政府機關的辦事處,窗戶自內塗了黑,或是貼了反光貼。學建築和西方藝術的,不妨到沙面戶外教學,這裡的建築物很容易辨認。明明白白的愛奧尼柱式,彩色玫瑰窗,高高的塔樓,小小的社區內還有綠草如欣的公園,可以寫生,可以放風箏。餐廳倒是不敢恭維,門牆高深,價格必然難堪。我在這裡拍了好多照片,走到沙面會館前,我問警衛,可不可以坐下來休息呢?警衛指着說,左邊的迴廊外部可以,右邊卻是閒人免進。他有禮的態度讓我不禁點頭︰「這裡果然是租界。」
二次鴉片戰爭後,清政府把這片沙洲租給了英國。英國人不懂風水,可是看地理有一手,挑選的地方都成為當地重要港口。英國人自是相中了這片小沙洲位處珠江口,又鄰近十三行的優勢,在這裡填土築樓,割地稱王。辛亥革命成功後,廣州曾經爆發好幾起民族運動,抗議中國人在沙面島上,遭到英國人不公平的對待。這還挺搞笑的,本來就是不平等條約租出去的地方,怎可能有公平待遇?當然,英國是惡租客,時常反咬主人一口,不交租、賴帳、借故「偷」房東的東西,還愛講事非,時常叫原來的住客改信他們的神。偏偏原來的住客耳根特別軟,不但改信了他們的神,拿他們的主義砸自己的孔孟,還用自己的地,花幾十年時間建教堂,一心一意崇洋媚外。

◎教堂
若是有心有力,不妨從沙面走一段路,順利的話,半小時左右,就可以走到聖心大教堂。我走了一小時。我在身份上算是租界居民,經濟上卻是化外之民,無法負擔沙面各餐廳的租界價錢飲食,繞道去吃一盤毫不廣州的餃子和味精湯。然後困在道上良久,好幾次險些絆倒。
前往石室的一德路寬約六十步,騎樓雖然寬敞,卻熱鬧地進行着各式各樣的買賣。小貨車停泊兩邊,苦力和商賈忙着上貨落貨,手推車、板車、腳踏車肆無忌憚地左穿右插,行人不時斜出橫入,計程車雖然少,可是殘破的私家車和小型貨車絡繹不絕,讓路的喊叫聲和汽車不耐煩的喇叭聲在半空翻飛。
走這樣的路得有點技巧,首先要走出馬路,人行道上正進行頻煩的交易,門前騎樓已被店家佔去了,貨多人多路不多。出了馬路,看準體型比較大的車子左邊的縫穿過去,大車走得比較慢,司機在左,能看見你。勿跟在手推車和腳踏車前後,他們穿插時找不到規則可言。盡量避免在小車子周圍停留,他們愛進便進,愛剎即剎,害易碰撞,如果只是撞倒沒受傷還好,就怕司機下車一口咬定你撞花他的車,想脫身就難了。此時,跟着男人遠比跟着女人好。男人多在工作,即使小小碰撞,最多只是一兩句髒話。女人就不一樣了,她們運貨較多,擺賣為生,一旦碰到往往都不會善罷甘休。
百來年前這條街或許不如今日繁華熱鬧,教堂未蓋之前,此地曾是兩廣總督葉名琛官邸,按照中國官員的德性,他們街上那些有的沒的,應該會一一掃清,變成模範一條街。1863年開始建設教堂,花了足足二十五年才建完。
很少聽見中國寺廟建築的辛酸史,一般記載,多是數位僧人在鄰近地區的小廟居住,僧侶逐漸增加,原本的房子不夠住,才另蓋新房,漸見規模。或是皇家撥款興建,一開始就是宏大工築。建廟的慘事少,毀廟的意外卻多,西方國家卻相反,蓋教堂的慘事多,教堂毀掉的事情少。
以前看過一本小說,故事背景是西班牙某地方蓋教堂。主人公原本是教堂工人,經盡千辛萬苦,「貢獻」時神父和你對質,考驗你對教會的宗誠(注意,是教會)、然後由工頭安排工作,如果工頭朝你不順眼就不行,反正換了一個工人只有主知道。假如成功錄取了,往後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生活,都有教會幫忙,在中世紀那個貧困的年代,非常吸引窮人。可是好景不常,因為不是合約制,一旦有甚麼閃失,就得捲起包袱走人。主人公正是由於一點小小的失誤,遭到解顧和放逐,帶着妻兒回鄉,途中妻子難產而死,女兒送了給修女,兒子追賊時慘死……後來的劇情就是主人公把教堂一把火燒了。
教堂來到中國也不怎麼好蓋,在那個天主教和基督教廣流為傳但並未完全被社會接受的年代,總督工蔡孝沒有跑去建鐵路和工廠,跑來這裡當個商業利益欠奉的教堂工頭,也着實難得。
最初的建築師是法國教會請來的Vonutrin和Humbert,這兩位洋人來到廣州,語言不通,與當地工人、石匠等,都不能溝通。洋人建築師失望而回,突然間,一位坪上鎮的建築師蔡孝,蒙主感召,出現了。1868年,蔡孝成為總督工至1888年教堂落成,這位廣東建築師一直守在工作崗位上。在那個風波不斷的年頭,這不是奇蹟,就是工錢很好了!而工錢很好也算是神的恩賜吧。
我知道這麼推論是錯的,可是站在石室教堂前方廣場上,卻由不得有這種想法︰「上主對這家教堂的眷顧簡直和廣場一樣小呀。」以教室的佔地面積而言,廣場不合比例地小,民房非常貼近,使得凹進去的教室和廣場,好像坐地鐵時被兩邊乘客擠得不能不縮起雙肩的感覺。四周沒甚麼高樓,天際線算是不錯,就是站在廣場上,龐大的壓迫感讓人悠閒不起來。四廣場上站滿了遊客,洋人欠奉,多是同胞,跟我一樣胸口掛着相機,拍照時需要靈敏地閃避橫裡飛來的雪糕。
教堂雙塔高58.5米,面積2754平方米,十字架型的格局是哥德式建築的特徵。如果日光在教堂後四十五度斜照,廣場應該容納不了教堂的影子。教堂不對外開放,除非彌撒日有教友帶領,不然一般人無法入內。好奇的遊客只好在圍欄外張望,我比較多事,繞到背後看看。教堂旁邊小路寬闊,可容小車子雙線行駛,一個小出租車司機脫光衣服躺在車上睡覺甚是安穩。小路能更靠近地欣賞教堂,玻璃彩窗應是繪畫而非拼貼;門拱裝飾細緻豐富;外壁一層接着一層,往上退後,加上沒有遮攔,使得窗戶的尖拱和更貼近天空。可惜未能入內參觀,欣賞這座中國最具規模的哥特式建築。
路盡頭有一座教人哭笑不得的建築物,叫主教府。大口外的耶穌塑像雙手作迎接和擁抱狀,可是一輛警車停在鐵閘內明示閒人免進,加上錯塗白漆、立面呆版、幾根柱子莫名其妙的縱向斷層,主教府在莊嚴大教堂的陰影裏,散發出一種中國式的官威。害怕走得太近,警衛發現會拉我進去打三十大板,草草拍了一張照留為紀念,轉頭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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