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巴克雪糕

大學最後一份分組報告,世界文化史後殖民主義上台滙報前兩天,組員和雪糕學長討論三小時之後,他請我去星巴克喝咖啡,作為離別前最後的聚會。
不經意四年,最初因為工作相識,他剛考上研究所,大家同是新生,我驚驚惶惶,他已經如魚得水。看起來平平無奇,圓圓的頭,身型微胖,沒甚麼威脅性,擁有與名字相襯的和藹個性。母親關係有幾位香港表兄弟,雖生在高雄卻帶著一半港味,聽得懂廣東話,香港新聞追得比我緊貼。飲食習慣卻是偏中國西北部,不吃豬肉,猶好烤羊烤牛,新疆一帶歷史政治道來有如故鄉。「研三有機會去大陸交流,本來最希望到新疆大學,之後分配到天津。」一年不見,他帶來許多北韓趣聞,長假期他都往外跑,課餘無事他都躲在房間看鳳凰衛視。
端午前的春雨天,微雨汗珠般沾在肩上,毛孔擺脫潮濕,走進咖啡店乾爽的空間,冷空氣涼意令我輕輕發抖。雪糕學長掏出買一送一優惠卷,點義式咖啡加熱牛奶。我點一杯摩卡,要一份牛角蘇皮夾芝士,他知道他不點我不好意思讓他付錢,也點了一份綜合三明治。

星期三雨天,客人甚少,尋得樓梯間幽靜座位,洗手間旁邊沒有其他客人,可以放聲聊天。依舊用已經畢業的傳奇學長阿東打開話題︰「我本來想教他教研究所的技巧,他有學識,但考試畢竟講求技巧。可是他上次回台南,晚上10點傳簡訊給我,收到時我已經在高雄了!」傳奇學長阿東留下太多無法超越的神話,足夠幫他寫一部三萬字傳記,話題慢慢導回報告︰「我很擔心你們這一組,你們的報告比較難,後殖民主義尚未有定論。」
雪糕學長一向比較關心僑生,他沒有台灣人的自傲自滿,反而十分國際化,全世界最新的新聞資訊,全部了解︰「後殖民主義偏向文化,當時候我想,他們大一,沒有史學導論,連歷史學是甚麼都分不清楚,所以我叫他們找一件明顯的衝突事件來處理。雖然有點違背後殖民的原始理論,但對他們來說比較簡單。」一直覺得歷史學是一門不斷被強暴的學問,歷史學者埋伏苦幹之時,某些路過的閒人忽然想到新東西,過來踩場,歷史學家又素來膽小,別人一踩還看不清楚來勢,先自驚慌再而震撼。或許是我們學校的歷史學者特別感敏,別人過來鬧一鬧就以為對方想把自己全盤推倒。
雪糕學長回顧我們組的報告︰「其中有三個人一定要重做,但你們只剩下一個禮拜。」
我故作灑脫地攤攤手︰「早告訴他們,報告不容易,有問題就來找我。可是沒有,我也沒辦法。」想到大一時,報告有問題就抓住雪糕學長不放的日子,突然覺得很遙遠︰「我對歷史學沒有特別興趣,只是認為既然我來到這裡,就要把所有東西學會,掏進自己口袋。」
雪糕學長說︰「我擔心還有另一個原因,老師最近盯得很緊,都集中在許多細節上。上學期我改參考書目格式,她問我改那個幹甚麼,格式很花時間,而且連她都會寫錯,應該集中在內容。可是你也看到嘛,最近幾次她都注意這個。」
我點頭︰「期末了,老師一定是一堆事情在忙,特別是那些不知從哪來的計劃結案報告。」
雪糕學長說︰「她把別人放棄的計劃接過來,我們發現時已經是結案的時候。老師當然是出意好意,但我有時候覺得,我領的是其中一個計劃的錢,原則上我可以不管其他計劃,但你也知道的……」喝一口咖啡︰「這幾天老師生氣了,都不跟我講話。」
「因為工作?」
「因為論文口試,神經漢已經提出口試,他是今年第一個。老師覺得我的論文改那麼多次還是不成,有點生氣。」三明治消失一半,學長微笑︰「可是我已經改很多次,為了一條資料,由南部坐車到台北,發現資料在新竹,輾轉去新竹影印下來,附在論文上。可是老師看了只有一句︰『這條資料和你的論文沒有關係。』頓時覺得時間花在這上面很不值得。」我諒解地點頭,他續道︰「你知道博士班的學姐吧?之前上一門明代史的研討課,她很用心寫了很多,自己也很有興趣,結果上課老師指出其中一條資料錯誤,整份報告都是錯的,她立即淚奔出教室。」
我感嘆︰「看不出來,學姐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呀!她總是很精明和強勢。」
雪糕學長搖頭︰「強裝出來的,跟她聊天就能感覺她內在的柔性。」他仍然保持適度微笑︰「我寫論文的時候強烈感覺到,無論我怎麼按自己意願寫,老師都不會滿意。」
我插嘴︰「他們只是想把你按照他們的方式寫文章。」
雪糕學長笑得更燦爛︰「捏成他們那樣子。」
我點頭︰「我大二就發現了,所以我不考研究所。」
「那你覺悟得比我們更早耶,我待了八年,情映學姐待得更久。」他提起另一位博士班學姐名字,我才想起自從聖誕之後,沒有再看過學姐︰「我問她當時她怎麼通常碩士考試,她說她很喜歡指導老師,一直跟著他走,順利寫完論文畢業。可是現在愈寫愈覺得沒興趣,靈慾分離地不知道堅持甚麼,想走又不知該往哪去。
我感嘆︰「她之後會不會跟台灣的教授一樣,隨隨便便讀個學位,做一些枯燥的研究,討個飯吃。這幾年看多了論文,台灣大陸的,只看前言結論就足夠。可是外國的很有意思,他們推論過程很有趣,即便早已知道結論,還是覺得很有意思。台灣的總是覺得他們只為了應付生活,跟一般上班族沒甚麼差別。」
雪糕學長說︰「靈慾分離嘛,許多教授只是找個保護傘,待久了,離開學校無法生存。」
我感嘆︰「這也不錯呀,像我現在工作沒找到,浮浮沉沉的樣子,就會覺得或許這樣也不錯。」
雪糕學長說︰「要找到保護傘才有機會,再說,這樣不是浪費生命嗎?」
提起杯耳才發現咖啡只剩下一圈乾涸的棕色︰「我不知道,最近常覺得,這麼努力為甚麼呢?其他人像我今年的大塊頭學弟,人笨得要死,還不是活過來了?而且活得比我好。」
雪糕學長很關心大塊頭學弟︰「剛才跟他聊天,他政治立場很偏中共,看得出來他很不開心,他真是來錯地方了。」
我不屑笑道︰「他沒辦法從中抽離,證明他能力有限。」盤子上只餘下牛油紙︰「我知道他們不喜歡我啦,我都盯得很緊,常要求他們做這個做那個。」說話時不住發抖,他覺得我很氣憤吧?事實是喝了咖啡,開始打尿顫,卻不能不把話說完︰「他們覺得同樣是辦活動,為甚麼我這麼執著要準時,執著完美,我批評不斷沒幾句好話。但同樣辦活動,無論辦得多差,台灣人都不會責怪,甚麼稱贊。他們覺得跟台灣人一起比較有成就感,不明白我執著甚麼,所以愈來愈疏遠。
雪糕學長知道我性格,總希望其他人附合世間最早標準,因而造成磨擦︰「這就有機會學習和不同人相處。」我們輪流上洗手間,雨停了,水珠沾著寬大落地窗,樣子映在玻璃上,折成數之不盡的碎塊。冷氣輕輕地蓋在身上,卻向面前空杯空盤求暖,卻早被掏空。
「今年當老師助理,終於明白為甚麼同學會討厭老師。」
我老練說︰「因為老師心目中的大學生和現在的大學生不一樣,有代溝。」
雪糕學長同意︰「一來,二來每位老師風格也有問題。以中國通史的老師而言,他上課愛講過去台大學者故事,我們系很多學生差一兩分考不上台大,他老是講這個,只會令同學反感。」
我點頭︰「所以老師很體諒學生,願意一直改變教學方法遷就學生。雖然我不贊成。今年和大一大二上課,非常辛苦。老師開放討論,他們講到天花龍鳳,但內容完全和歷史學無關。一討論就是兩小時,老師沒有制止,我好幾次聽到不耐煩,跑出教室,有一回還發老師脾氣。都怪系上無緣無故拿掉史學導論,入門課拿掉,他們連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
雪糕學長正色道︰「決定拿史導的是你新老闆,將來連史方都要拿掉。」
我拍掌︰「那就好了!荒唐的制度會更加荒唐,雖然我理解新老闆拿掉史導的思路,可是完全不同意。不過,反正我們系從來不考慮學生,他們只考慮老師和老師之間,他們同事的關係。」
雪糕學長問︰「怎麼說?」
我帶著怒氣︰「那位有名的過氣記者,前兩年台灣史教到不知所謂。新來的老師非常熱血,聽見學生抱怨,跑去找課程召集人,要求下學期換老師。結果召集人說,要留一點面子給那位記者老師。」
「根本不能解決問題嘛。」
我搖頭嘆息︰「解決問題從來不是他們的目的,他們只關心自己的研究,其次是教授與教授之間的關係。當然,不重視關係也能活下去。幸好我要走了!」
雪糕學長說︰「這柄保護傘蠻強大,看來我唸下去也不壞。」
我大笑︰「好呀,你考來香港,我有空就找你吃飯。」
無法從天色分辨時間,一看手機八時已過。我們略作收拾,他問我需要不需要另覓餐廳吃飯,我說不用,心裡不想再白吃白喝,他說︰「沒關係啦,反正沒幾次了!」道別過後,忽爾發現月亮在層層積雲之間若隱若現,樹梢後泛起一抹銀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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