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的祝福

早上,送書去材料系、上課。找貞姐領薪後,去7仔買一張電話卡,費力地撥電話。第一次打長途電話……
「喂。」是她?
「喂,我是子房。」聲音略形沉重。
「子房?等一下。」桌椅移動的聲音全收盡電話裡。我望望四周,還未到午飯時間,沒甚麼港澳人,想拉椅子坐下,卻沒有。
「喂喂,你還在嗎?」
我苦笑︰「還未死。」
「你這個傢伙,幹嘛突然打電話來?」我知道,她不是責罵。
「喔,那掛掉囉。」我真的想掛掉。
「等等,喂?還在嗎?」
「還在,聽到沒?」
「你真是的,怎麼幾年都不跟我聯絡呢?」
「在忙。」
「有甚麼事嗎?」
「還好,聽說你結婚了,打電話恭喜你而已。」語帶笑意,一年來書店鍛鍊的成果。
「呵呵呵,還沒啦,下個月才是。」
「哦?冬天呀?對方是怎樣的人。」
「會計師。」語調突然嚴肅︰「勤勞,踏實的人,對我很好,也不介意我以前發生的事。拍拖半年,沒甚麼大問題。只是有點大男人,硬是要請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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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這是她第幾個男人?她大部份男人我都知道,唯獨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如果這是她最後一個。
要講背景同質性最高的,就是我們兩個。可是我們沒有深交,雖然或多或少知道對方想甚麼,不過甚少安靜地坐下來,煮一杯牛奶,談談心事。一講,那夜頓時深不見底。
她無父無母,說她孤兒,又否認。跟姑媽住在天明樓安老院內。姑媽在安老院當看護,沒有結婚,視她作老人痴呆的小朋友看管,出入帶證件,先通報後出門,晚了一分鐘回去捱罵受罰。回想起來,我守時的習慣也許和她姑媽有關。
小時候不用補習,就跑敏家。兩小時補習班後,我寧願回去看電視,如果看不成,就跑去天明樓,跟她們一起聽琴看書。女兒家有女兒家的玩意,使我年幼時不禁染上雜氣,一起看書畫圖。阿姨常請我們吃糖果,瑞士糖、金莎……小學快畢業之前,我已經很少去那邊,反而多跑家,玩四驅車打電動,過了幾年男孩子的生活。
升讀不同中學,難免生疏。聚會時常躲在廚房,他們講的話題我不懂,談的人事我不識。唯獨有一次,芯哭了,分到不同班級,同學排劑,說她騒、姣,故意惹男教師注目。我破口大罵,怎麼會有這樣的人?英文中學呢!敏漠然,說一句,做壁報板時,流言自然消失。
人的特色總要到某一個年紀才萌芽,也許她比我們年長,我們模糊一片之時,她的特長已經明顯。小五小六,她的美勞作品每一次都貼堂,特別是畫畫,班房和下午班分享的壁報不夠空間,貼到教室牆外,還好幾次掛在雨天操場鋼絲網上。那時候班主任兼數學老師也教美勞,每次美勞堂之後,都問她,這個禮拜你又模仿周日電視節目教的畫嗎?她帶著孩子獨有的笑容點頭,興高采烈告訴老師畫畫經過。如今想起來,畫得好是理所當然,每周唯一在老人院看電視的時間只有周日,老人家看完亞視粤語殘片,轉過無線,卡通之前就是教畫畫的節目,不畫畫看,可能會被轉台,卡通片看不成,你畫不畫?這樣一想,回憶中的笑容平添半分無奈。
她喜歡畫畫,也畫得好。中學沒有上下午班,壁報全歸學生所有,老師一聲令下,各班不行也得湊出一面。聽說她們班每次都是其他同學買材料,她一個人弄。有幾次懶惰,釘滿畫紙就在上面畫。一個人,幾支筆,或許還有飲料。我以為她將來一定當畫家,我總是莫名其妙覺得一件事做得好的都應該當藝術家,可是她說︰「不可能,當藝術家沒辦法好好唯持生活。」那一年,我13歲,她15。
會考之後的暑假,她交了男朋友。她渴求被愛,強烈地渴求。我和她差不多,只是她積極追求,我老是在等。那時候我藏密的功夫不夠好,也許很多人都知道,只有她和我說︰「這些事情藏著沒人知道,不覺得很可惜嗎?」可惜?我倒不覺得,甚至為別人面前假裝完全沒事的本領而自豪。她卻從不隱藏,那一次帶出來的男人,高高瘦瘦,一臉猴相,目中無人態度甚差。第一眼我已經不喜歡,態度自然不好。當天是她生日,大家一起買材料,準備晚上吃火鍋,冬想買啤酒,我制止了。
後來,火鍋吃不成。她們走在前面,我們工人一般跟隨在後。芯的笑容漸變安撫,經過街市外面,有一家糖水舖的路上,他,刮了芯一記耳光。
接下來的事情,我說過無數次。我以為自己會衝上去,毒打那個男的。我以為冬會衝上去,抓住那個男的。沒有,五個男的全部呆住。兩個女人衝上前,一個扶助,一個指著他︰「走,你快點走。」
到底當時他們說了甚麼?我聽不見,沒有問。問是沒有意義的,假如她不想說。事情結束了,一切好說,最怕沒完沒了,終生難過。她只消沉一個禮拜,又變得生龍活虎。我還沉醉在借假的哀傷之中,不能自拔。後來她每一次戀愛,對方均是我討厭的類型,大一暑假她找上製餅學徒,在成發工作。成發老闆娘認得我,曾埋怨︰「小子,他不行啦,早退遲到,下星期滿一個月,還是沒改善,就沒戲囉!」回台灣後一個月,聽說,芯和餅仔分手了。
她嬌弱的身軀下,何來這麼大的勇氣?中六那年,發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這件事只有四個人知道,已經幾年了?說出來沒關係吧,至少讓我心裡舒服一點。那一陣子,冬失戀了,所謂失戀就是想得到才會失去,會考失敗加上被同一個女人拒絕三次,他失落不已。那時,芯也失戀,我所知道的,該是第五次。然後,他們睡了一晚,就在我旁邊的房間。我以為他們在一起,一個月後,芯說︰「沒有,只是……你知道的,唔……」我問冬,他說︰「找點樂子嘛!男人不都是這樣?你要也可以。」我清楚記得,當時拳頭握得很緊,本來坐在一旁,假裝沒事發生的敏,發現情勢不對,走過來,輕輕握住我右拳︰「算了,你打不過他。都幾歲了?他們會處理。」之後我們如常聚會,可是我和冬自此無話,幾個月之後,我忙著和學校鬥爭,聚會也沒去了。
我的電話,她們知道,可是一整年都沒有打來。我躲在陰暗的小房間裡,寫了很多文字,控訴、埋怨,慢慢找到新的朋友,舊人疏遠。我假裝沒事發生,卻把他們一一搬到紙上,寫文章交給導師,他說︰「如果我不是看著你當場寫,還以為你抄出來。」
仍然炎熱的初冬深夜,我在咒罵聲中接到一通電話。等首班列車發動,我披上晨褸,帶上零錢,坐車出沙田。那時候芯已經沒有和姑媽一起住,搬去敏的新居。敏常不在家,阿姨也視她如親女兒。那天早上,我在她們房間,不斷拷問她,她哭得死去活來,我目無表情,言詞鋒利,她一邊哭,一邊說,紙巾用完,敏的袖角濕了。最後我掉一下句︰「為什麼你沒有好好看緊她們呢?」一年後,阿姨告訴我,那夜她聽見敏獨個兒鎖上房門飲泣,問我發生甚麼事。我說沒事,她嚴厲說︰「你別以為我甚麼都不知道。」
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說了很多次,Bill也罵過幾次,當時我沒有考慮更長遠的事情,只想到這麼做。不這麼做,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提領報考AL的千七元,交給她,左撲右撲,終於湊足萬來塊。聽煒說,她當天下午回去學校,裙子下擺染滿鮮血。
幾個月後,她考上服裝設計。而我,即使班主任沒問原因幫忙先墊考試費,仍然沒考上。我問她,怎麼可以若無其事專心考試?她說︰「假如你像我這樣,經歷過這麼多事情,你就不會覺得這些事情有多重要。」那一刻我才發現,即使知道她的經歷,我仍然是局外人,完全不了解她。
大一暑假,一個頗為難過的日子。前一天,我躺在床上告訴Dick︰「我看星座書,它說明天是我今年很重要的日子。」第二天,Dick問我有沒有發生甚麼事,我說︰「好像有某種怪異的感覺在心內漫延。」後來知道芯交上餅仔,我反對,可是已經不及以前脾氣那麼大。她說︰「人與人之間,一定要認真相處才知道合不合得來,即使最後沒有結果。」她反問︰「你呢,決定怎樣?還是等嗎?會考過去了,AL也過去了,半點回憶也沒有。值得嗎?」我默然,不敢說話,她續道︰「我呀,縱使分開也不會記住對方不好,只留下甜密回憶。」
看盡身邊朋友愛戀,令我卻步不前。說真的,我比任何人更怕受傷,她每次受傷,恢復速度驚人,至今想不透原因。想學也學不來。多年來,我還是默默地低頭做人,不表露,不說明。有時候是我的意思,有時候是別人的意思,反正只要對方的意願,我再壓抑都可以。既然不能改變,何必多此一舉?
「你現在怎麼樣?」遠方的聲音,雖熟悉,卻遙遠。
「還不是一樣。」
「怎麼會一樣呢?算了!甚麼時候回來?」
「明年吧……或許明天就回去了。」
「明年吧!我生個孩子給你玩兒。」她笑聲很認真。
「再說吧!」
「我要回去工作了。」
「哦,那好吧,回去找你飲茶。」
「等一下。」她制止了我︰「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哪一句?」
「我跟你說過很多話嗎?」
「不多不少,但我全都記得。」
「記得也沒用呀,要去做。」
我沉默︰「或許我會學學你的法子吧……一百年之後。」
「算了,回去加我msn。問煒煒拿。」她命令。
「好,好。」
掛線,我笑笑,突然悟出一個道理。「問世間情事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原來不是疑問句,而是設問句。答案,早在問題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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