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微小的議題

經歷了一場有趣的面試之後,和圓周chat,講不到十分鐘話題就終止了。他留下一句:let's see。

事源是最近去找了一家媒體兼職,我發現他們說話形式和圓周很像。剛認識圓周時她還沒正式入行,沒這麼像。過去一年尤其覺得相似。溝通模式往往是我未講完,她就抽住文句裡面的字眼,轉移話題。
也可能是我表達方式不好,我說:
「咁呢個係你課題 要表達下自己」
然後我說,好像每個職業都有一套相似的表達方式。
「Haha 唔好簡化咗佢」、「呢個好複雜 佢個反應未必基於職業」
其實我還想討論,但話題已不知扯到哪裡去了,所以就留下let's see。她不想聽我講,我不想聽她講,的狀況。
當然我還是先歸吝於自己表達形式很差,所以大家都不想聽我講話,這個原因上。
只不過我覺得自己的觀察沒有錯,只是暫時無法提出充份證據。例如我認識了耶皇之後,忽然發現他講話的方式和多多大夫超級無敵似,用詞節奏都好似。比方說當你講完一句,他會望住某個地方問:
仲有呢?仲有呢?
然後按照你提供的資訊,判斷你可能遭遇的情況。
我試過好多次(我認我好仆街),隨便講了一堆資訊。那種問診方式就跟多多大夫很像,比方說當我講到某個位,見他沒有反應,開始「反省」自己時,他就會講:
我覺得咁啦,你可能係(病名),先至會咁覺得。

圓周的方式也很似,舉個例,對方提了一句:
要做到這件事需要攝影師擁有技術。
我正想說,我有呀,我知道這張相的製造過程是甚麼,用了甚麼方式。
對方說:你會發現裡面很多細節,而這些細節⋯⋯
我說:所以你想我探究這張相為甚麼要放在這個版面這個位置?
對方說:這就是我們要問的問題,每一件事都有一個why,不斷為甚麼就是我們想做的事。

fine,我覺得沒問題。其實我想跟圓周講的就是上面這段話而已,最終一句都沒講到就不知扯到哪裡去了。寫出來,也純粹想滿足自己沒有說到的話,一種present的欲望驅使。

真正誘發我去思考是兩個問題,為甚麼阿A和阿B聊天會比較舒服,為甚麼台灣的人訪讀下去就很好看。
人訪嘛,其實來來去去都是差不多內容,這個人生平怎樣,這個人經歷過甚麼,事件發生前後的生命轉變,諸如此類。以文字上來講,台灣人訪多了一些寫手個人觀點,很直接的,他們會寫,今天跟隨A君去某區讓我感受到ABCD。
香港會把前面省略,文藝點會:「周遭擺放着ABCDE,而阿B君就在角落某處。」把「我」的文字隱去,有時連氣息都沒了。
台灣人講求文字裡的感受,香港人講求客觀呈現讓讀者判斷。
判斷喔,不是感受。

反過來我今天找人說話,真正目的是我想被傾聽。例如肥灰和阿匐,我以前常常講工作上的遭遇。肥灰是因為,他每次都會問你最近怎樣,我就講,儘管其實每次到最後都變了他在講自己的事,我無所謂,因為傾聽也是朋友之義。
阿匐則是因為我們工作環境裡的人彼此認識。不過阿匐愈來愈像好爺,講甚麼都搞爛gag帶過,事情不殺到埋身,都不會關心你的處境。
肥灰最近是在加國找到工作,發現稅後原來連租都交唔起。
我心唸:diu你終於明白我以前做書係咩情況。個時又唔見你體諒我?剩係diu 9我點解唔去做保安?
我有這樣講嗎?我沒有。我說:吓,咁撚大鑊?點解咁重稅?
我知道他只是想找人說說看,我不需要也不必下價值判斷。我只需要像好爺一樣,換個形容詞描述處境,他就能夠講下去。

我形容為「對話之條件反射」。
要做的不是討論或者回應,而是隨便講一兩句。這一兩句之間,對方其實不理會你想講啲乜,對方只需要你的條件反射讓他繼續條件反射。中間兩個人講的說話可以完全不相干。

這也是我覺得面試後和圓周對話很相似。有時我只是找不到詞語,出個助聲詞,哎呀,她會抽住這個詞,覺得有問題或者挑這個詞的毛病。
例如有句話,我是這麼說:
我在廣告公司做過,嘛他們的方式,就⋯⋯哎唷。
對方說:點解你會用哎唷呢?對方都有對方KPI要追。
我連忙說:我當然明白,但如果我想做書,自然是希望⋯⋯
對方說:我們也有KPI呀,不過達到的目的不一樣⋯⋯

寫到這裡我突然覺得很「沈可尚」。甚麼意思呢?我好想捕捉這一個時刻。那是一個看似沒甚麼的對話空間,但這個對話模型和節奏讓我想到圓周。光用說,他們只會覺得我又在埋怨。如果我能拍下來,拼在一起,就能看出我心目中,經我剪裁過的共通點。
第一年讀歷史學,老師教授研究生很喜歡討論甚麼是「真」,甚麼是「史實」。小說寫的歷史比起教科書更能picture,所以

寫稿不是辯論。
我想要了解你這個人。而不是不斷寫一堆你這個人spec是甚麼。而前題是,你能夠在業界的群體中用相同語言與對方平等對話:講
他們喜歡聽的話。
我覺得這是圓周真正想講的東西。我同意的,但做不到。
好多年前去某本香港文學雜誌見工,也出現類似情況,我在強調自己的技能,他們重視你能夠能文學知識舉一反三。嘛,跟今次很像,在開讀書會。以前在書局也是如此,發現大家開會都在吹水,都在圍爐,最緊要是自己書店有多厲害,入到其他店入唔到的書。我後來想想,就算給我升職,也只是跟他們一起在講這些,沒意思。
這又回到圓周說的問題,我在責怪讀者,沒有遷就讀者之類。我想了想,不是的,我沒有責怪他們的意思,大眾們喜歡甚麼跟我沒有太大影響。自然我也是會有感覺的,比如移民這件事,我本身的立場是,你移民了就等於他國的人,憑甚麼像當事人一樣議論着現在香港發生的事呢?我會只能向在場的人詢問,不下判斷。
但很多人不會,他們會立即下定論,一定係政府衰,一定係司法不公平,一定ABCDEFG。這個城巿沒了,完蛋了,我好愛這個地方但他不一樣了所以移民。那麼反過來我還希望你能告訴我在新城巿你發現了甚麼,你和這個城巿如何互動等等。

我覺得這是一個我想做的課題,大家如何生活,怎樣看待世界。這裡沒有對錯,我會有自己的觀點和感想介入,有時會質疑,前題是大家平等交流與討論。如果不想講就直接說不想講,我也不想勉強。
也許反過來我才是最在意其他人語言的那個,我會試圖重現大家講話的節奏、背後動機。分析這個場合大家在討論的是甚麼事情。圓周說,其實老闆不怎麼重視能力,
啱唔啱傾更重要
難道啱傾就等於理念相同?理念相同等於事情能做到?可能是我小時候經歷過許多講話很漂亮的校長呀甚麼的,結果做出來一團糟,大廈傾倒,所以大學畢業後很重視這種實際技能。
最近我好幾次被批評,不,被指責做事太按程序、太講步驟。那當然,我也是在煩厭而已,每次開會都在吹水,那事情怎麼做,怎麼實行,沒人講,每個都說:報價先啦!沒有資料不能報價?結果真的沒有資料就報了,實際動工時根本材料都不夠覆蓋空間。我猜這就是近來某些招標項目還沒動工已超支幾億的原因之一。

君無道則隱。
法師同事十年前講的話今天還適用,她昨天叮嚀說,這兩年要忍口,就算你知道事情不對勁也不要一開始就講。肥灰也說真正應該不是做先知,而是別人問到才講。我覺得這件事很極權。不過,也沒辦法,這就是現實?
回過頭來為甚麼台灣的稿子就比較好呢?或說我比較喜歡呢?我講一個小例子。
我有一個情感群組,裡面有一位離婚律師和怨怨姐。
離婚律師受萬人景仰,大家是看着他個人魅力和專業知識才入群。現實裡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仆街。
怨怨姐是一位大陸來香港不斷勾搭港男但沒有着落的女生。前一陣子,離婚律師常share一些大陸女性在香港的新聞。我猜他是沒惡意,只是看到就share,當笑話講。可是在怨怨姐看來他就是在諷刺自己。不客氣地回了一句:
那又怎樣。
之後離婚律師就私底下跟我說,算了不講了原來大家「誤解」我。
如果你問我,那就是話沒有說到底。我可能會講,A我看到這篇新聞講這個,事情真的是這樣嗎?
呀,不過從小到大都被批評,沒有人想要和我討論。算了。不講。
那當然我也是有小小私心,因為離婚律師受人愛戴,私心覺得如果有人覺得他仆街,神話幻滅,我心裡就,哈哈哈。
結果卻沒有。因為他們不像我,我是假如講出來的話不中聽就會立即危及生計的類型。他依然瀟灑,飯後不抺嘴,讓女生來找我問,他怎麼啦最近,之類。

想來想去我還是想寫,用一篇又一篇的文字來書寫這個人真實的生活狀況。不過暫時不能公開。可能會鎖在patreon。或者又把故事改頭換面,大家好像覺得有這麼個人,有這麼回事,但不能確定是誰。而故事讀起來是有血有肉。
真的不用去到甚麼大議題,光是工作和伴侶就夠寫一整年了,像《築巢人》那年的題材,拍五年。我覺得這樣子的創作方式挺適合自己,到底紀錄,找素材,到某一年,輯錄成稿。

但首先還是要解決生活問題。每天苦惱着要怎麼活下去,怎可能靜心書寫。再者,其實都寫這麼多年了,看着其他人晚我十年起步,不到半年便超越了自己,做到我想做的事,心裡面實在不怎麼好受。也沒辦法,可能還是回到圓周那句:
你表達技巧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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