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瘟疫蔓延之時遊蕩西環

以磅巷為直徑,圓周之內,有著香港第一座淋浴公廁、第一所細菌實驗室、第一間華人醫院、第一次大型瘟疫︰鼠疫。

據說百年前那場鼠疫源自廣東省,沒有關口檢疫,沒有人畜隔離。流竄到太平山街,在華人區爆發。驚動了半山以上的紳士。

百年以前的香港名義上華洋雜處,兩者的地位卻差天共地。洋人與華人上流,聚於高閣,從商從政,世代承襲,生活或許不奢華,但確實精緻。

底層華人聚居於半山以下,擁擠的生活空間和現在的劏房無異。衛生意識欠奉,畢竟大夥都是這麼長大。糞尿收於床底,撥灑街道。海風的鹹味混雜著阿摩尼亞,苦力、妓女在狹窄的樓閣廝混,小孩在磅巷街上耍樂。粗放式放養。

藥材海味乾貨,沿著坡巷滾流至碼頭。財帛自海上捲進山城。物欲人流,疾病浮游。一座開放的城池,成為了疫埠。

鼠疫把洋人和華人連結起來。疫病至為公平,不論貧富,不論出身,不論品性。該死的逃不掉。洋人緊張了,逼迫華人整理衛生,洗太平地,建醫院,修整義莊。政令不達,依賴華人賢達,發號施令,從基本著手。

密集的病人,看不見的病菌。

瘟疫好多年沒有重臨了,是條件改善?抑或地運?至今在西區一帶,仍能發現人們對疫症的預防。高樓大廈的頂層呈梯階狀,一層比一層收窄。人們認為陽光照灑的地面,有助消毒殺菌,規定樓宇建築,不能畢直拔高,預留幾層,讓天空開闊,陽光落地。別讓街上的行人,長久走行在高樓陰影底下。

我沒想過在疫症復活的年代成長。一次不夠,兩次。

03年SARS期間,城巿邊陲的我盯著電視機,每日感染數字只升不降。

安德尊在都巿閒情接聽來電,臉色凝重。觀眾聲稱香港即將被列為疫埠。國際大都巿,因此一宗未被證實的消息,湧進超巿搶購。




回憶總是凝重,剩下冷冰冰的不吉祥的數字,剩下了慘痛教訓和回憶。在那時,日子卻是小而確幸,人情細膩而少功利。




鐵路未開通,往返西環,電車最佳。通爽的車廂,潮濕的四月,街上十元一盒燒味飯。切燒肉的大叔見我們校服裝,學生哥︰「打完波食多啲呀!」滿滿兩大碗白飯,晶亮蜜紅的肥叉燒,切雞的皮下脂肪滲進白飯裡,蔥油自取,一盒食兩餐。




隔壁酒樓生意淡薄,推一台點心車在門口叫賣。八元一籠點心,熱騰騰的蒸氣呵暖冷的赤紅的手。溫熱夠了,閒話也聊夠了,啃四顆燒賣、粉果、牛肉球。不想煮飯,外包一盒十二元蒸飯,鳳爪排骨、鹹魚肉餅,好過自己煮。




這一年SARS。我們始知道生病要戴口罩,傷風感冒不應上學。我們知道了要勤洗手,用酒精搓手液,入學校要量體溫,也學習了偽造體溫紀錄。




我們知道了人會病、會死、會失去。我們知道了世界沒有絕望。然後……




第二年,2004年,我們把這些事情通統忘記。




西環碼頭熱絡地拍照的人們彷彿自發肺炎免疫細胞,追趕夕陽餘暉,挺著相機,折磨僵硬的腰姿,依偎伴侶,遙望彼岸參差不齊的天際線。被狗兒溜著的老外,魚桿豎立的釣客。凌亂沒有生意的卡板。




湊在鏡頭前方的人們,幾多分,幾多合,幾多隨著夕陽下沉。




瘟疫重臨,感覺更糟了些。資訊發達,好消息不多見,壞消息即時傳到手機,我們同時活在多重宇宙。




臉書上的西環,恐懼、焦急、惶惑。口罩短缺,確診增加,專家警告,政府閒散。戴上了口罩,當年SARS的回憶,回來了。




回來,不是勾起。




瘟疫只不過搭船出海,像位返港的不受歡迎的老朋友。他賴左你家,騙吃騙喝,吸乾你的精血,賴死不走。




微信裡,小粉紅和五毛大嗆封關無用,香港醫護欠缺醫德該全部開除。相約周末周日,在額外的假期上山下海,享受港郊山徑,拐一女伴合影碼頭日落。




也是細菌,不過長得像人。




網絡世界的疫情彷彿比現實嚴重。踱進了 Arabica 咖啡,口罩客少許。點一杯西班牙拿鐵,濃郁,奶味單寡,順滑。蹺起腳看海,看看打卡的人們,看看杯裡的自己。




我們害怕生死,怕無緣再見夕陽絢麗,怕無法體會遺失的溫情。




往後我們將如何記憶這場瘟疫?促進衛生意識進步的文明之旅?捍衛巿民健康的英雄紀念碑?歌頌北水南調的飼育工程?




抑或是。直接打包,運送出海,到它三次來臨,才戴起口罩,繼續過我們的尋常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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