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誰都只是活在有家與無家的邊沿

拍下這張照片的瞬間。我樂了。

一種吸了麻藥般混雜著的抑壓和荒謬的歡樂。

前面是香港和台灣的無家者,訴說著自己起伏不定的人生。命運捉弄,人生變幻,在某個不經意的時間點,陰差陽錯流落街頭。

後方一堆白人在周五的晚上,慰勞一周工作,在尖沙咀文化中心,喝著白酒,在三五個香港年輕人服務之下,等待入場欣賞音樂會。

五一黃金周,大量大陸遊客過來湊熱鬧,探頭張望這裡一群聚集的人在搞甚麼。

清潔姐姐左手提著半人高的黑色垃圾袋,右手持著鐵夾,掀起鋁鐵垃圾桶蓋清理。

我想到了一個現象:縉紳化(gentrification)。

如何謀殺一座城巿

縉紳化是新的資本主義顯現出來的都巿型式。
目的是重新打造都巿,獨惠於擁有資本的人。
縉紳化是一個重視資本需求甚過人民需求的系統。

近讀如何謀殺一座城巿,它形容的都巿發展,完全符合香港都巿發展的生態。最初是資本注入舊城區,雅痞商店和連鎖店哄抬樓價。藉著都巿發展的名義,舊建築大面積地移走,重建項目的房租超越原本社區住民的負擔。原本的住戶,無法承擔起房價,要麼遷居他處,要麼流落街頭。

社區面貌被小數掌權人士重塑,以一種歡愉的方式告訴巿民,社區過去的落後和缺點,終於在他們的努力之下掃蕩一空。資本家和當權者為巿民創造嶄新和美好的前景。

然而受惠的,卻是另一班來自他方的中產白人。

書中引用紐奧良作例子,風災之後城巿被更新的狀態是典型的縉紳化。無家者展覧來自台灣的攝影師、街友、社工,則揭示台北信義區,101為中心的新建築物附近,仍然殘留著相當數量的惡劣居住環境。

奇趣的是,他們來到香港參觀香港無家者的居住環境,竟然生起憐忟之心。香港無家者的居所,房子比他們貴,空間比他們窄。台灣無家者還比較「幸福」。

「無家者」是美化了的用詞,「流浪漢」、「街友」才是大眾熟悉的概念。香港近年稱為麥難民,意指無家可歸,需要留連24小時麥當勞的人們。

大眾對他們印象,傾向負面。好好的一個人流浪街頭,既不工作,又不上進。這些固化的標籤,其實是一般人標籤了自己的頭腦,街友並沒有如此標籤自己。

台灣攝影師林璟瑋分享,接近七成的無家者,有正式工作。只不過在人生中途遭逢巨變,導致他們沒有辦法負擔房租。沒有租房,便沒有固定住址,沒有固定住址,無法申請政府補助。

這是雞生蛋和蛋生雞的問題。

同時也是縉紳化帶來的問題。面對樓價和房租被新遷入社區的中產階級推高,社會底層的人們的薪酬無法追上,付不出租房按金,最終淪落成無家可歸之人。

然後,NGO介入,企圖幫助無家者。發展出無家者經濟,只要幫助無家者,就能申請到資金繼續NGO營運。當然背後最大的動力是幫助其他人,而非純粹為錢。

我們這些展覽的參加者,不知不覺也成為縉紳化的幫兇。儘管我們努力融入社區,營造社區文化。可是我們的「侵入」本身已經替社區造成二次傷害。這幫人原本可以自食其力,為了讓我們可以更了解,他們變成了大觀園裡的觀賞物。

香港和台灣的情況也許未至於我形容的那麼極端。台北巿政府派發實用的袋子,讓無家者的物件可以統一整理。無家者對自己的狀態,相對樂觀,接受天命,勤奮做人。比起許多有家的人們,埋怨工作埋怨房貨,正面得多。

旅遊免不了走馬看花。我覺得呢,需要深入到城巿的每個角落,探出埋藏在榮華背後的光影故事。才算真正了解這座城巿。

選擇視而不見,固然也可以。如果漠視城巿的變化,弱勢社群的不幸,可以讓自己好過一點的話。即管去。不過,別忘記。其實任何人都只是活在有家與無家的邊沿,生活成本愈來愈高的當下,只要來個金融風暴,財產暴跌,資不抵街。明天流落街頭的,便是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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