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中有圓.南靖土樓(5) ──雲水謠

公車和售票員


旅行到別人家門前,會覺得香港人真的好白痴。

用一輩子的時間,供層樓。別人一出世就有,電視wifi自來水井水,每間房雙人床廿四吋電視,後面有田,前面有河,左邊有古蹟,右邊有老婆(S)。

儲大半年錢,買iphone,幻想何時有車開的士當副業。他們,小學畢業,兩部iphone,一部七人車在手,進口貨。

沒日沒夜苦熬,死啦,生舊叉燒出來怎麼養得起。雲水謠人︰「這古蹟是我夫家,開餐館;這是我哥哥家,開旅館;我妹妹在景區售票區上班;我弟弟開公車;我在公車上售票。」

以上全屬真實對白,在往雲水謠的公車上,售票員姐姐說的。

聽從YHA老闆娘和司機小哥意見,怕第四日趕不及回深圳的動車,第三天一大早,在儍蛋姑姑餐廳吃過早點,便上了深藍色的十六座公車,前往書洋鎮。

永定土樓群以書洋鎮作為起點,分岔往雲水謠或塔下、龍岩方向。前往雲水謠的公車,途經遊客中心。總之若要在A線和B線之間移動,需要公車接駁,則必定要在書洋鎮轉車。若要到動車站,也得先到書洋鎮。接駁點是同一巴士站,超巿正前方。

大陸鄉郊搭公車還蠻享受的,公車司機認識道上每位乘客,乘客也認識每一位司機,也許只有這位司機,車門一開便大聲喊對方名字。乘客們或有學生哥,攜帶一周換洗衣物回縣城的學校;或有趕集的農婦,攜一竹籃乾貨;土樓客服中心職員,穿著制服化著妝。

公車是常見的十六座中型車,往塔下那台老舊得很,在彎曲的山路駛行,司機並不當它是老人,油門踩得很深,開起來像拼命喘氣的老人,跑出了年輕時的速度。雲水謠公車則統一的青,位元堂感冒沖劑的青,比亞迪製造,總站裝有充電站,我猜是油電混合。

這些公車麻雀雖小,音響設備卻都不錯。早幾年遊開平,公車司機播放著刀郎。永定公車倒沒有放音樂,司機老老實實地開車,依舊保留買票上車的方式。售票員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姑娘,衣著有點土,染了時髦的焦尾金髮,刷馬尾。乘客坐定,車子離開鎮上,她打開iphone 6 plus,展示旅館照片︰「你們有住的地方?這裡是我家,哎,土樓,是土樓。整修過才當旅館的,原始土樓不過住人,木頭建築,沒有廁所,要在房間裡尿尿,晚上很黑,不小心踢翻尿桶,會滴到樓下去。」

她成功招攬四位客人,隨即打電話通知哥哥來接。公車上將近一半人住處未定,我不由得嘲笑自己昨夜花了三小時,上網找住宿,白白浪費時間,到那邊再找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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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古民居



純屬偶然,住進了山水古民居,甫進門,顧店夥計大叫,來了來了,我有點驚訝,他們似乎早已知道,我會住進店裡。其他客棧通常是我到了店,他們才查紀錄,然後安排房間。

老闆娘笑容滿面,走到櫃枱︰「這麼早,十一點而已。抱歉,因為昨天晚上滿房,客人還沒退房,你先在附近逛一下。先給你房間鑰匙,旁邊土樓是我們家,你帶著鎖匙免費進去參觀。」看來他們已經安排好。

我跟他們講,別急,不要緊的,我先去逛逛,一點鐘回來。他們安排黑衣舅舅向我介紹雲水謠的景點,反正沒甚麼難度,一路往前走就是了。黑衣舅舅中年發福,他兼任司機、偶爾開車,幫客人提行李到房間,看得出來他是後天訓練自己接待客人,興許早些年他是農夫,在雲水謠江畔一帶,種些田。這幾年民居裝修,有時候他也會參一腳,幫忙著裝修吧。

我在雲水謠逛了一圈,回去時剛好一點正,放下行李,辦好住房手續,我問他們,有吃的嗎?大廚說︰「喔,你還沒吃?要吃甚麼?等一下,先喝茶。」我點了盤沙茶牛肉,就和他們一起喝茶,他們抽著煙,交待下午工作事宜,哪位客人包車,幾點鐘回來,哪位客人幾點到,需要接待。簡單交待過後,另一位吃飽飯沒事幹的夫婦問︰「這木耳挺好的,自家的?」

老闆突然說︰「我愛人媽媽送來的。」老闆自廚房一角落,取出一個半人高的透明膠袋,黑木耳盛滿一半︰「自家做的,你們看。」夫婦兩人問︰「怎麼賣?賣我們一點吧。」老闆爽朗一笑︰「這要問我愛人。」

老闆娘和大廚忙著幫我張羅飯菜,聞聲而至,也是掛著笑容︰「我媽做的,剩下不多,賣你們三斤好不?」說著就到櫃枱算錢。

我點的黑木耳炒牛肉上桌,老闆倒半杯茶,放到我面前,那半杯是我方才和他們喝的茶,好茶,福建人喝的茶好像都很好。吃一口沙茶黑木耳牛肉,亦好,下飯。香港沒有拿木耳炒牛肉的,木耳帶酸,通常炒菜心。

老闆看我拼命扒飯,露出滿意表情︰「大學生來旅行?」

「沒有。我工作五年了。」

「吓?我以為你是九零後。」

「快奔三了。」

「哦。我比你大六年。八零後。」

「我看你這店客人不多嘛,房間也不算多。」

「客人太多,會影響服務品質。你哪裡人?如何找到我們家的?」

我瞄了一眼牆壁掛著,連續三年攜程評價第一名︰「昨天晚上在攜程訂。第一家就是你們嘛,剛好有一個床位。價格合理,就訂囉。」

山水古民居由兩棟舊土樓改建而成,一棟是住宿,三層樓,每層四間房,兩大兩小。我租了小雙人房,房間裡所有設備都經過設計,餐廳的消毒碗筷、房間牙刷包裝,也印有他們家的標誌。那已經超過了鄉間客棧,具備酒店經營的意識了。

八時多我已經躺在客房,看電視吹冷氣。除wifi之外,LED電視還裝有數碼盒子,能看土樓、優酷。這種配備比我在香港租的劏房,還要高級。我播著毫無意義的《擺渡人》,讀隨身攜帶的kindle,老闆娘打電話給我︰「子房呀,你在外面還是已經休息了?不好意思,我幫你問過明早沒有車子出門。你有找到公車去動車站嗎?找到就好。喔,你打算五點出門喔。那麼請你把門打開,鑰鎖放桌上。那我們明天就不送囉。一路平安。」

翌日,將近中午時分,我在動車上收到一則老闆娘傳給我的簡訊。大意是她發現垃圾桶裡,有一件衣服和半支未用完的沐浴乳,她問我是否遺留,忘記帶,地址發給她,她幫我寄回家。我回說,不必了,那是垃圾,我丟了的。

這是年輕老闆給老地方注入的新經營方式、新服務。

難怪禪聯攜程第一名。

雲水謠


雖然司機小哥不住誇雲水謠,覺得我們應該三天都住在那︰「雲水謠比較有夜生活,有老外。」豈不是蘭桂芳福建版?

雲水謠景區全長約三公里,和貴樓作起點,懷遠樓終點,中間雲水謠則是別人拍電影後沒拆掉的場景,拼入兩座世遺,圈禁成景區。與許多大陸的鄉郊景點一樣,景區兩邊是農田,沒有圍欄,繞得夠遠的話,根本不用買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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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座一方一圓的土樓,和東歪西斜一樣,變成巿集。遊覽當日是星期天,狹窄的門口擠進上千人,進退不得。導遊喊叫聲此起彼落,我其實很懷疑團友們是否認得出自己的導遊、自己的旅遊巴,抑或,隨便上一輛車。

翻開馮木波攝影集,山嵐四菜一湯、稻金和貴樓,絹絹流水、翠青梯田。如今拍不到他景色了,技術有差,景物也有差。照片裡的和貴樓四圍田梗環繞,現今和貴樓前方填土砌路,人工路梗。翻閱攝影集純粹想抄襲攝影師們的構圖,他們一輩子拍一個景,我可能只呆上十數分鐘,找到合適的曝光值已經天黑了。

第一天遊歷的地方,是探索;重覆遊覽的地方,才是創作。

創作,常為了無法達到心目中效果而懊惱,埋怨自己能力不夠。探索純然是快樂的,享受那些意料之外的偶然,比如,人的照片。在旅遊區任意拍攝遊人,他們也不會生氣。我常遇到旅人請我幫忙拍照,然後順便自己拍一張。



這幾張圖多半出於憐憫,憐憫那些被女性命令拍照的男生們。而且,人的姿態和容顏,最能表現當時人的態度。遊客們怎麼看待土樓、怎麼看待景點、怎麼看待旅伴和自己的男人……一張相一個表情。這也算是我相當堅持一個人旅行的原因──我不想一整天幫她們拍這些照片。

列入世遺的土樓,不能登樓拍照,公安守在樓梯,給錢也沒用。旅程最後,我登上山水古民居旁的土樓,住他們客棧免費參觀。這座土樓的規模,當然比不上世遺的宏大,好些地方,處於半完成狀態,堆放土石雜物。民間流傳,裕昌樓之所以東歪西斜,皆因施工時,顧主刻薄工人伙食,工人一氣之下,把樓蓋得歪歪斜斜,希望它榻下來。呼,極具中國風格的民間流言。難不成這座土樓也是如此?

大規模的土樓,具有突出防衛功能,采用夯土牆和木結構共同承重、居住空間沿外圍線性布置、適應大家族平等聚居的巨型樓房住宅。顯眼的外部夯土牆,佈滿疏落的洞口,書裡說那是水流出來、防火攻的地方。每間土樓均設有地下水道,水道狹小,族人不可能經常通渠,為防阻塞,便在下水道養烏龜。中央設祖堂,祭辦天地,同時供子弟讀書識字。單憑這種規模,已知當時建樓的祖先,冀望族人世世代代,安居於此。

再加上閩粵邊界,民匪不分的歷史慣例(不是我講的,翻開每個朝代的地方誌都這樣講),老闆冒著工人偷工減料的風險,刻扣伙食的機會,應該微吧,一不小心,滅族的呀。也難說,慈禧就是把軍隊的錢拿來修圓明園才完蛋的……

然而單棟的土樓沒甚麼看頭,土樓的美,不在樓內的細節,在樓外群落聚簇的高低起伏,錯落參差,以及周遭農家四時的景緻變化。人們怎麼和舊日的東西共生,半農半商半旅館的生活模式,也許能給在城巿裡活得疲憊、看不見將來的人們,一種未來生活啟示。

重臨或告別


潔西卡發一條短訊說,她們沒有去到雲水謠最尾端的懷遠樓,問我上動車了嗎。我答,上了,中午便到深圳。

趕得及回程的動車,全部是運氣。我買了唯一有座位的南靖直通深圳動車,早上七點二十分。問過司機小哥、YHA老闆娘、山水古民居的老闆,全部都說,來不及,公車最早六點三十,從雲水謠到鄉城一小時二十分鐘,鄉城至動車站約二十分鐘,這是開車的時間。每個人回答的時間都一樣,非常標準,官方統計過的吧。塔下村就更加趕不上,為此在旅程最後一天,我放棄住廉價的YHA,前一天花好幾小時上網,僥倖地租到山水古民居……那時它只剩一個床位。

古民居的八零後老闆聽到我的狀況,逢車便問,明早六點,有沒有包車去動車站︰「你一個人包車,付四人的錢,要兩百。」他們張羅一下午,沒找到,只好祝我好運。

凌晨五點,我收拾停當,起身出門。雲水謠天氣佳,早起亦不覺累,不似香港,無論睡幾多個小時,依然昏昏沉沉。

公車總站算我最早,十五分鐘後來了一位伯伯,他稍坐一會兒,一輛拖拉機接走了他。再來了兩位女性,她們也是等公車的。等到首班公車快要開出,一台白色七人車徐徐地停在我們面前︰「要去動車站嗎?四十元。」

我立即拖着行李衝過去︰「我是七點二十分的動車,趕得上嗎?」

「這點我無法保證。這裡去到縣城就要一小時二十分。不過肯定比公車快,公車每站停。」他再向我確認,要不要上車。我說聲好,就給他撿了上車。

七人車司機恰巧要到縣城辦事,昨夜親戚給他電話,託他載兩個女生去動車站。兩女來自甫田,昨晚逛久了,回不去,爽性住一晚。她們上了車便睡,司機播著他喜愛的流行曲,同時重覆著遇到我們的因緣,既然要載,多載一個吧。

反正閒著無事,把相機的照片輸入手機,發給潔西卡。她們一家中午回程,說早晨仍要在雲水謠溜躂,昨晚抵達時,天入黑,不認識路,請我發照片給她。嗯,是的,我又遇到她們一家。

那是將近六點的事情,我拍完黃昏日落,買一罐因腸胃不適戒掉的可樂,準備回房間邊看電影,邊享受。潔西卡一家就在雲水謠表演舞台,把我攔住。

「哇,這麼有緣,又碰面。四、五次了。」潔西媽的笑聲,那是香港人離開香港後最明顯的轉變。

我嘴巴說是呀是呀,心裡卻想,大家旅遊路線相同,同一園區,碰面有甚麼好奇怪的?

「我女兒科大畢業,念工程,現在在政府工作。」潔西爹冷不防冒出一句。

「哈?為甚麼說起這個。很奇怪,哈。」潔西卡用笑聲企圖掩飾尷尬。

她老爹直接無視,續問︰「你工作沒甚麼問題吧。」

「事情本身沒問題,只是人,嗯,大家都很有性格。」我淡然說。

「呀,始終是人的問題呀,每個地方都一樣。」潔西卡說,她順道向我問路、問住宿的旅館,把話題岔開,閒扯兩句,晚飯時間了,走吧。

走吧。結果他們沒走全。

幾天後,陸續發佈圖片,司機小哥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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