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著純粹的銳利──房慧真《像我這樣一個記者》

人物專訪的寫作手法,來來去去都那幾款。描述受訪者外貌、特徵;借用名人金句側寫;直接抽用訪問裡最精要說。若是相較台灣的訪問,香港人訪開篇更有一個明確目標︰在最開頭幾句說話抓住受訪者論點核心以便讀者批判。

有時甚至在標題就開始批判受訪者。讀完全篇,訪問對象到底人品如何、為人如何、理想如何、追求如何……多半讀不出來,形象模糊不清。花費千來字,文章收筆「大明星也是普通人」、「傑青也是平凡人」一類的句子,不知請求憐憫或是公文格式。

我明白這是讀者需要,香港讀者若在最初一百字之內,讀不到人物思想、論點、立場,絕大多數讀不下去。強而有力的句子開篇寫了,後續的也不過延伸或在同一立場上打轉,沒有推進、沒有發展。又如何?反正讀者已經得到想得到的資訊,文章怎麼寫下去,誰會關心,讀不下去,又如何?



《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房慧真的人物採訪與記者私語》



我感性、濫情萌有時還有小小的偏執,在這裡我不寫中立客觀、歌功頌德的人物報導,我只寫由我的眼睛看出去的世界。

房慧真的人物專訪,不似新聞,較少背景資訊,年齡身高職位專業資格,這些東西,可以Google。多描寫衣著、細節、小動作。穿插小量側寫,從受訪者朋友、同事的角度,襯托主角個性,補充視點。受訪者的說話相對較少,話語表達的不是立場,而是個性,讀者尤如親歷訪問現場。

這樣的寫作方式和採訪方法,部分為「蒙騙」主管,讓對方覺得寫得不錯。在媒體機構工作,與一般打工仔沒兩樣,先得想辦法在公司生存下來,文字便成為了籠絡上級的貢品。

你守住了記者的位置,就會有人接力來講故事給你聽。

既然以記者為業,或多或少都帶點一天真和儍勁,偶爾在文字裡透露自己對受訪者的同情、體諒。二訪陳為廷,其時他正為襲胸事件,遭全台媒體口誅筆伐。房慧真沒有包庇、沒有歪曲、沒有隨同業起舞,把她觀察到的陳為廷,以及陳為廷身世背景,蒙太奇般剪輯成一篇散文。已經不好說是新問採訪了,在文字裡,讀者能感受到她對陳為廷深邃的同情。

書開首的扉頁,寫著「送楊汝椿」。這一頁贈獻的名字,通常是作者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伴侶、恩師等等。楊汝椿和房慧真是同事,組織公會生起了革命情懷,讀她憶述故人文字,不難感受到楊汝椿是羶腥媒體裡的清泉。

之所以繼續待在這裡,是因為,我能夠忍受別人指著羶腥色的報導,對我吐口水,我概括承受。但我不能忍受虛假、置入行銷、買新聞報導、塗脂抹粉、單向的正面思考、隱形的階級暴力。

畸型的媒體生態下,媒體非但沒有站在弱勢的一方,甚至助長暴力和霸權滋生、漫延。當專業人士不尊重自己的專業,一般人也不會尊重專業。職業不等於專業,高標準卻不會只瞄準專業,泛泛之輩的缺德劣行,英雄的高風亮節,都需要業界共同承擔。

人訪記者是一個通過他人定義自己人生的職業。職業生涯的高低,人生價值的判斷,一半由受訪者決定,一半由公司管理層決定。自己能操控或保持的,只剩下作為記者的初心。房慧真堅守「沒必要為了一篇採訪賠上受訪者的生活」的近乎遭遺忘的道德標準。堅持道德的過程歷盡艱辛,若把《 像》的文章,按時間排列,不難看見軌跡一類的東西,稚嫩的部分,從生怯到自如。翻閱報導者達賴喇嘛專訪,由一問一答的體例,到書中傳記式專訪,想必費了不少功夫。

她終於熟練地捕捉受訪者的顫音、結巴和暢快的笑聲,能替他們描出一片濃淡相宜的側影。房慧真卻說,可能再當兩年記者,就會找個地方隱居︰「我只是要來走這一遭,希望為後面留下些東西,但不需要累積在我身上。」這種個性,像是聶隱娘的,也帶點葉德嫺,甚或有點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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