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村都係鄧生──屏山文物徑

禾哥一家大小,拖着一個二十七吋櫻桃紅行李箱,跟我們走去屏山文物徑。早前吩咐他,時程甚長,盡量輕便,不過他覺得過關不順道帶點「貨」回深圳,過不了自己。往返皇崗十幾年,這,已經成為習慣。

四十來歲的禾哥,八十年代跟着親戚到深圳打拼。起初只因為鄉下親戚南下,想帶個人在身邊幫手,相中了禾哥。父母覺得留在鄉下,長大亦不過種地,沒甚麼出息,既然有機會,送小子南下,到工廠打工,學門手藝,比較有前途。小學剛畢業的禾哥,就這麼離鄉別井,一去不返。

廿幾年過去,禾哥開了一爿食店,手底下二十個員工。我偶爾回深圳逛書城,肚子餓便往那邊坐坐,坐了好幾回,頭一回遇上老闆禾哥︰「這房挺特別的,哪裡鄉下的房?」我尷尬說︰「香港,在元朗。」他絲毫不知客氣地翻起桌上的香港旅遊指南,詢問我職業之後,督定地說︰「哦,你買這本書是為了改正內容?因為它不是香港的景點。」



屏山文物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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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屏山文物徑由末代港督主持開幕,成為香港第一條古蹟文物徑。這條徑和香港其他文物徑有兩個鮮明的分別︰其一,它不是孫中山史蹟徑那樣,隨意選幾楝具歷史價值但和主題無關的建築物,改造成博物館,屏山文物徑的古蹟與在地人密切相關;其二,文物徑都是活古蹟,依然住人,能看見生活百態,而且住的大部份都是與土地有密切感情連結的原居民──這一點比甚麼都重要。

古時候,中國的群落往往以姓和氏為單位,陳家村全部姓陳,王家村全部姓王。某鄉為李氏世代所居,李氏宗親居河流上游,下游農戶全是李氏的佃農。

傳統若此的群居和聚落,在大城巿裡早煙沒。如今的聚居,通常是經濟力量劃分。尤其是香港,低收入戶住公司,中產住私人樓宇,半山豪宅為富豪樂園,政府和發展商建興樓宇時,已經有類似的標準,把人劃分,無關血源。

香港這個國際大都會,仍有少數幾條氏族為單位的古老村莊,因其衙圍森森,通稱圍村。不過近十年,交通、網絡等因素,令租住村屋的外姓人增加,本姓人仍住圍村的,愈來愈少。能夠像屏山那樣,村頭到村尾,都用同一姓氏稱呼的,已經不多了。

合興花生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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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興花生糖的老闆叫鄧生,嗯,坦白講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有店以來,我便叫他鄧生,喂,鄧生,今日有冇香蕉糕啊。鄧生答,仲有,一條十一,兩條廿二。香蕉糕不似其他糖,限量發售,因為不是鄧生自己做,是鄧生爸爸親手做。鄧生的爸爸也姓鄧,七十幾或八十幾?忘了。

鄧生造糖,半屬謀生半隨興。某年月日,他發覺街上遇見攤販售賣麥芽糖餅,味道變了,心裡覺得奇怪,打聽之下,原來取貨地與舊時不同,覺得十分可惜。幾十年沒見到人擺攤賣麥芽糖餅,流動小販違法,麥芽糖餅又賺不了甚麼錢,終成稀有之物。好不容易發現,入口卻是這般味道。他把心一橫,親自採購麥芽糖製作,並且跟潮洲師傅,學習傳統糖果製作方法和源革︰「你們看這糖的糖芯很大是吧?吃多了容易肥,不健康。不過這是潮洲喜糖,嫁女時造,是意頭,糖芯愈大,意頭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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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過好幾次,每次鄧生告訴客人的故事,細節上總有些微出入。口述歷史從來版本眾多,今天多一點艱辛,下周添一些快樂。鄧生熱情地請禾哥一家吃麥芽糖︰「啦,呢啲就係我地細個事既味道啦,食得出,證明你同我都係個一代人。」在那一代中眼中,他們經歷的那一代的光輝歲月,生活上所有細節,都是如今失去的瑰寶。禾哥眼神徵詢我,過去的麥芽的確是這種味道嗎?我苦笑着點頭──我也不太確定。

像禾哥這一代人的中年人,是沒有童年的。他能追溯的童年,大約是十二三歲以前,在鄉間的苦日子。兒時,偷渡香港的親戚,逢年過節攜帶物資北上,炫耀香煙牌子,順便奚落禾哥一家家境貧窮。青春期在工作中渡過,多少年月轉眼過,轉眼成了老闆,生意穩定下來,才開始學習生活。聽着別人訴說童年滋味,禾哥心頭勾勒出一幅屏山鄉野孩童圖,企圖把自己安插進去。

一輛旅遊巴,載着三十幾個遊客,狂風般過鄧生的糖果攤,捲進鄧氏宗祠喧嘩合影,轉眼拐彎不見。鄧生見怪不怪,嚴肅說︰「裡面隨便參觀,肅靜一點就可以。」

舊時院落今日景

鄧氏宗祠磚牆

撫摸着鄧氏宗祠復修後的磚牆,難免失落。青磚牆粉刷成方方正正,原本不應粉刷的,維修時沒採用古法,到文物徑其他老房子摸上幾下,不難察覺差異。「據說秦朝已經有使用青磚的記載,不是萬里長城啦,那是別的建築,我說房子。」

雖然青磚歷史猶久,卻不是家家戶戶,可用青磚建房。去過好多舊時院落,民居皆以紅磚或黃泥砌牆。建材往往顯示人們對建築物的重視、建築物的重要性。鄧氏宗祠用上堅固的青磚,原石雕採的石柱,抵禦風雨侵蝕,寄托家族千古留存的願望。當然,財力彰顯也包括在內。

按照祠大門對聯的內容,鄧氏家族發跡於東漢時代。中國人愛在發跡後,尋找古代望族作為自己祖先,反正年代久遠,無從考研。比較可信是鄧氏祖先於北宋年間在元朗定居,元朗建祠,聚居屏山,至今七百多年。常言道「富不過三代」,這個家族,整整富了七百多年,可見將來,富裕仍會繼續。

向禾哥講解丁屋和丁權的大概,源自古代封建社會,男丁出生分得一塊地。這個「習俗」和「權利」在清代,受法律保護,《大清律例》明文規定,英政府租借新界後,依習慣法保留若干《大清律例》,丁權因故延續至今。


「不可思議,香港這麼先進的地方,居然實行這種制度,國內也沒有啊。我一直告訴女兒,努力賺錢,深圳處處是機會,廿五歲買房,人生就勝利。香港人男人一出生就有房!」也不然,即使有丁權,日子也可以很窮困,權利和權益在香港是商品,現時法律只允許興建二千一百平方呎樓面。法律是一回事,人的操作又是一回事,中間利益博奕,煩惱交侵,數之不盡。。這一句話,禾哥就聽不懂了,萬物都能交易,這是他相信的現實。


沿路下行,參觀清暑軒、覲廷書室,對於建築,禾哥興趣缺缺,不斷叮嚀女兒,考試考得好,就能夠住大屋,請妹仔,道理自古至今不變。我說的確如此,古來讀書高,受惠的人卻少。傳統大家族的模式,家中有二子,長子讀書考功名,次子從商賺錢,世世代代累積功名和財富。宗族的富庶也就依靠血源,跨越朝代延續至今。窮人的孩子則只能種田。



Cafe 123


Cafe 123食堂例假日下午,見到鄧生的機會非常多,他也熱情地和食客打招呼。禾哥不認識這位達智先生,香港名人過了深圳河就不是甚麼。我向禾哥介紹,他以及他的家人,經常出版新書,介紹圍村文化。「哦!盆菜,我知道啊,今日有無得食?」嘮叨地解釋盆菜複雜麻煩,需要預訂,禾哥運用他食肆老闆的經驗,全盤加徹底推翻我。我生氣了,說一句︰「你自己去隔壁問。」

盆菜店恰好在Cafe 123側,我沒見過他開門。禾哥走了一趟,氣鼓鼓回來,此時南乳豬手飯已到,氣在心頭,食不滋味,可惜了一碟好飯。鄧生剛好和旁邊一桌食客寒喧,食客高叫哇我電視到日見到你!鄧生前腳一走,食客後腳便吐出心底話,嘿,家裡有錢去外國讀設計,回來香港就變成名人,有甚麼了不起?我的工程,一單就賺幾千萬啦。

身處這些人之間,我覺得很不協調,無法同步。不過身為兼職導賞,沒辦法選擇團友,跟開餐廳不可能選擇客人是同一道理。相反,餐廳提供的食物,客人選擇不下去,就比較嚴重了。

一碟飯下肚,禾哥批評午巿選擇太少,位處遍遠村落,只要「餐牌比其他人多,生意一定好。」他大談營商法則,走進一家食肆,留心店家經營特點,抄幾味餸回去小吃店。禾哥參與了偉大的城巿建設,但除了經濟之外,其他任何方面都沒有受益,他沒有嗜好,唯一興趣是賺錢。女兒受他影響,升上初中後,做過一個月暑期工──走水貨。

一條龍服務


飯後,順着屏廈路,走到達德學校。烈日當空,氣溫高達三十三度,走到校門前,卻陰涼得不太尋常。這間學校曾被選為國家地理頻道亞洲十大恐佈地點之一,禾哥忽然興奮起來︰「進去看嗎?可以進去嗎?」

突然,一頭成年人高的黑色惡犬,梭巡而至,咽喉間如悶雷作響,目露兇光,若不是學校陳舊的大門擋着,恐怕牠已經一口咬住我們小腿不放。禾哥女兒尖叫了一聲,抖着腳步往後退。文哥也害怕大門攔不住惡犬,尾隨女兒。我微笑跟在他們後面,這頭守門犬見過好幾次,傍晚時份,雙目晶閃着藍藍綠綠的光,十分邪門。嚇着了禾哥二人,心頭升起惡作劇的快感。

我們在休憩處稍作休息,禾哥抽起「事後煙」,瘋狂地罵髒話︰「邪!個心離左一離。」我指着身旁的孝恩堂︰「這裡是鄧氏族人殯儀之處,裡面是荒廢學校。久疏人氣,鄧氏先人從孝恩堂出來,暫時到達德學校居住,天時加地利,鬧鬼之說,合情合理。」

名門望族,生養死葬一條龍服務,不假手外人。從前在宗祠、覲廷書室教育子弟,新式教育推行,便建達德學校,供子弟讀書識字,應付考試。長大了有丁權土地,建蓋房屋。死後於族中自設的孝恩堂,走完最後一程。整個生態系統的牢固,外人難以插手。家族運勢一日不衰,祖先恩蔭仍會流傳下去。

屏山博物館


英國人初到元朗錦田一帶,就為鄧氏的勢力煩惱。作為在地氏族,鄧氏影響力之大,不容新到的英國人忽視。禾哥和少女覺得奇怪,當年的英國,號稱日不落帝國,鴉片戰爭打敗中國,怎可能怕一個小小的地方土豪。詳細情況,我亦不甚了解,只知道元朗鄉紳,素來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氣概,揚言日本仔、英國佬,都奈他們不何。如今任何人,包括政府,過問新界議題,都會遭到強烈反擊。

我稱之為霸氣。武裝色。

作為一個老殖民帝國,英國人統治手段靈活多變。來到屏山,要治理此一霸氣之族人,英國人惡戰六日,武力沒能逼使鄉民屈服,變陣選擇智取──鬥風水。英國人找來一位風水師,風水師分析,鄧氏一族橫行霸道的主要原因,是他們聚居地的風水格局,活像一隻蟹。

翻開地圖幻想一下。鄧氏宗祠、愈喬二公祠是蟹腹,心臟之所在;述卿書室、古井、上璋圍是兩隻蟹鉗;其他部份是蟹腳,那麼屏山文物館就是蟹蓋了!

蟹這種生物,打橫行,十分霸道。但牠的死穴,就是蟹蓋,按住蟹蓋,蟹頓時動彈不得。英國人聽從風水師意見,在如今文物館所在的山丘,蓋了一座察館,專門訓練狗隻。察館紅頂,喻意屏山這隻蟹,熟了。

緩緩地推着粉紅色的行李箱,往山丘上走,文物徑所在的山丘甚矮,坡度卻近四十五度,邊走邊講,喘得要命。

「這些故事,都是你讀書讀到的?」禾哥問。

「這個不是。有次我經過屏山村,嗯,我住附近,常來。有一位伯伯──我猜他姓鄧,向一團團友講解屏山歷史聽來。沒考證過,不過挺有趣,不自覺便記下來。」

「阿妹,你學下哥哥啦。幾好記性,考試一定好叻。」

「近視深不一定考試叻。我成績一般,剛剛合格。不過愛聽故事,一聽就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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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博學阿叔

屏山文物館主要陳列鄧氏族人文物,介紹圍村文化,諸如族譜,農具。禾哥和女兒提不起興趣,唯獨在嫁女花橋,調笑一番。室內走了一圈,出到露台,眺望深圳河對岸,自己的家。家而已,不是家鄉。他們遊走於兩個偉大城巿,有自己的事業,自己的房子,但卻沒有自己的宗祠。

禾哥多年來為的打拼,確確實實累積了財富,有一爿食店,二十個員工,一個女兒,一個前妻。當他遠望那觸手可及的對岸繁華,眼中流露出建設者的自豪,告訴女兒哪楝建築物建成的年份,哪裡屬於誰家產業,當年今日的八卦蜚聞。少女明顯的茫然與冷淡,彷彿她只是繁榮都巿與她無關,她只是被動地出生於此城,被動地牽涉在內,又被動地遊走於城巿之間,成為「代購從業員」。甚至這趟旅程,亦是被動的,陪着兩個阿叔談古論今,倒不如回家看韓劇更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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