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勞無功的奮鬥

小編部來了一位台灣來的法師,最近和她聊天偶有心得。她沒有說很深的佛法,但至少她願意聽我說話,雖然她講話的時間比我多。
已經屈服了!其他人只要一看到我,坐下來就是大吐自己的苦水,講自己的事,我就坐在一邊寧聽,有時候的確有點煩,但不聽又不是我的作風,而且聽一聽也好,這些都是故事的來源。
我在聽別人故事的同時,甚至放棄說自己的故事。怎麼說,都沒有辦法說出聲。甚至當身邊的朋友一個又一個從我身邊來了又走,我都沒甚麼感覺了,因為,我覺得自己就值得這麼樣的對待。

在一個很容易受人關注、facebook動輒有上百個like的時代,保持0 like紀錄。在一個容易爆紅的年代,寂寂無聞地繼續寫文章。只值這麼樣的薪水,在一家小小的連規模都說不上的小編輯部幹些沒甚麼了不起的事情。下班後讀些有的沒的,寫些自己喜歡的東西,一兩年去一次廣東省旅遊……
「當乜野人都唔用你既時候,你就會覺得自己係一個偉大既藝術家。」黃子華這麼說,但我沒有這麼想。當我進入了學校的行政體系之後,在各個部門之間周旋,聽學長姐們的生死經歷,在書店裡慢慢把稜角磨掉……變成如今溫和理性的模樣,偏執放下,似乎不受情緒果擾,好像更踏實地寫作,說自己現時的狀態是最好的……
但,又真的好嗎?
旅學台南進入最後階段,重校一遍當時的文字,才終於明白到,原來這幾年的茫然若失,是聽過張大春講座之後開始的,一種過去相信的價值觀崩潰的感覺。以前無論遇上多大的事情,拿起筆,寫點文字,睡一覺,往往就好了。可是這幾年怎麼寫都覺得空虛,思想似乎開通了,但實際上,心境和感情沒有進展,甚至覺得感情掉失。
我知道不是文字出了問題,是我整個人出了問題。
我的信念,不見了。
或者正確一點說,我的執念不見了。
我,似乎已經向這個世界投降、妥協、屈服了,沒有力氣憤怒、沒有力氣爭辯。別人來來往往,我覺得OK,沒差,反正我也不過是我而已,閒人一個,無所謂。我和其他人一樣,只不過是滄海裡一粒不用顯微鏡都看不見的浮游生物,自己的喜怒哀樂既然無人聞問,那麼就轉而關注別人的事情。然後,開始為活死人學長長年糾結的情事不能自已、暗自祝福芯幾經波折終於獲得的幸福、看見Dick和Ruby分離而失眠……而我自己呢?別人在我身邊走過,我說,沒差。
上兩星期,肥俊結婚前send sms給一位舊同學,請他出席婚宴。對方回說,抱歉,他不能來,因為他這個月也結婚,相沖。大B很生氣,畢竟是這麼要好的朋友,結婚這麼大的事,一句通知也沒有。大B的生氣和我的平和形成有趣的對比,掛掉電話,我忽然想,不要說遠了,換了三年前,假如我聽到這個消息,我已經衝上朋友家門,質問他為甚麼不告訴我我們不是好朋友嗎這種事有甚麼難以開口的?如今我竟已淡然處之,甚麼感覺都沒了,是真的一點兒都沒有。阿東學長一年半沒有影蹤,FB電話MSN盡出都找不着,活死人學長微慍︰「台灣人黎佢又肯出黎。」我都沒有感覺,阿冬都走十年了,阿東走不走都差不多。即使,再好的朋友。
或者我太習慣承擔別人掉給我的悲傷,讓他們留下我輕鬆遠走,使自己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而不再奮鬥、不再爭取,覺得別人離開我是應該的。為了處理他們留下的情緒反應,我,不知不覺壓抑情緒,變得冷漠無情,就好像醫生對生死冷漠,大熊說,如果每次醫不好病人都情緒波動,這一行還做得下去嗎?
當我發現自己已無法因應自身的事情投放感情之時,開始寫80後,希望透過別人的生活,給自己重新定位。可是,在書寫的過程當中,竟然興起︰「尋一種生活方式苟且偷生。」的念頭。上星期和大熊聊天,他一直追問我的目標是甚麼,我才意識到自己居然鄙棄這個自我到這種地步……
「做自己」是現代社會標榜的事,但這個「自己」不被「自己」接受,那又怎麼做下去呢?若果我換一個身份,是醫生,或者長久以來述說的這個「自己」,不會被其他人鄙棄,甚至其他人會覺得你這個醫生有前途呀,和別人的想法不一樣呀,是個名醫呀。如果我是個寫小說的,無論寫得多麼巿場,年銷上百萬本,別人仍是會覺得我不行,不因為文字和思想不行,而是寫作這件事本身就不行。有如二十年前當老師一樣,理想多高,別人眼裡都只是窮酸代表。
我常說,不要用世人的標準量度我,但從上面那一段文字可以看出,我在用世人的標準來量度自己。或許我內心期望着世人認同,所以我才這麼的哀怨吧。這就是「我」失去信念和信仰之後的無奈人生,我的生活已經沒有了滿足感。文字不能滿足,自我犧牲式的感情不能滿足,甚至現在讀編輯學、考碩士、唸英文……都不能帶來滿足。
回香港的目標是讀碩士,這兩天上網查碩士的報讀資格,才覺得困難重重。要有兩封推薦信,還要英文檢定考試的成績。聽說中文系去英文檢定的資格沒那麼重視,可是也不知是不是必要的條件之一。英文這個問題搞了好多年,今年才終於下決心剋服,每天讀一個小時的英文,但進步不大。我知道這樣的進步不大,但無法束縛自己,我只能以這種方式努力。推薦信更困難,不知道可以去哪裡找來。心目中老師是一定要的啦,另一個卻心裡沒底,在台四年,真正熟悉的老師沒幾個。當然我在想能不能請編輯學的老師幫我寫一封,她在香港的學界很有名望,但我也是一副沒有人緣的模樣……大概不行。阿斌說今年報不了明年再報,我卻不這麼樂觀,唉,總覺得自己差很多,如果OK的話,明年就貸款去working holiday,再玩一年,最後一次把自己的青春燃燒掉再說。
即使讀完碩士也只是欠下一屁股債,即使去了working holiday也未必能找回自己,即使再寫六十年,也不能改變甚麼……那麼,我到底該怎麼辦?還要走下去嗎?這兩年來,我達到了很多以前期望的事情,一個人租出來住,換新電腦,當編輯,旅學台南雖印不成書但也差不多能出電子書了,那麼,我呀,還欠甚麼?還想做甚麼?還有甚麼值得我拼命追趕?
北島說,詩人應該活得像野獸一樣。是嗎?是這樣嗎?為何詩人、作家、藝術家就必須活得不似人的模樣?必須陷在苦難之中才可成就作品?難道大家不覺得世人佔了這些開豁心靈的先達很大的便宜嗎?他們在世之時,遭世人唾罵捨棄,眾叛親離。但轉過頭,五十年過去,他們的財產變成公共財產以後, 大家瘋狂炒賣他們的作品、傳讀他們苦難中啟悟的思想、複寫他們的句子代表自己,但他們,一分一毫都沒有得到。
「佢地都預左啦。」多麼涼薄的說話。革命烈士慷慨就義,至少還有碑記,至少有還有墓地、受世人歌頌。作家、藝術家、哲學家,死後還要遭到世人唾棄,講是非,佔便宜。
講到這麼慘,就不要當作家吧。回去學校教書,呆呆地過一輩子,別再追逐甚麼虛幻的理想。事情很簡單,要麼放棄,要麼前進,你選吧。
我想了一晚,吸了一口氣,對不起,我的面前沒有兩條路,只有一個選項。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