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腦都是張愛玲

日子過得太快,還未能坐下來細心體味,又已經一星期。好像沒做甚麼特別事,又過了一星期。又不然,這星期BLOG更新了,無聊的小說也更新了。枕簟溪堂故事非常無聊,不用說也知道接下來將會如何。 不過神奇地,以前有許多點子很好的故事,寫到一半寫不下去,枕簟溪堂這麼「行貨」的東西居然這麼順利,想想也覺得奇怪。可能我寫東西時,有模型存在著,將那些模型支解再拼湊,本身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才寫得這麼有動力。而且很神奇是,寫完第三話,本來整整半個月讀不下小說,忽然又覺得可以面對小說,可以讀了。讀小團圓讀到12點半才睡,今早居然6點就醒來,繼續讀了一小時才下床,如今滿腦都是張愛玲。
寒假前重新買了《半生緣》,舊版本比較好,中六讀的那本因為被某某拿進洗手間慘遭分屍,掉了。隔這麼久再買,卻用一星期兩三頁的速度極緩慢地讀,有時一段讀上兩三次,有時超過了幾頁,白天想起,晚上又翻回去再讀。讀張愛玲會真的覺得她看事情精微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書寫時往往一個眼神交待幾個人心境,不止男人、女人,她甚至連過路小孩,飯店只出現一次的老闆廚子都寫得很深入。比如她講曼楨一行人拍照後,上館子吃飯。餐館飯桌油油的,幾個人就開始了不同心理描寫,叔惠無所謂地,世鈞則有點不好意思,仿佛是他的錯,曼楨拿起手帕擦桌子。從這三個人的小動作就能看出他們之間微細的關係,某種正在萌芽的比興。又講世鈞有一回帶朋友看顧家出租的房子,世鈞面對曼楨小弟,小孩子不客氣,世鈞有點漠然又不得禮貌地說話怕朋友見笑。這個朋友嘛,本來就不是甚麼了不起的角色,進場就把他冷落了,這份冷落卻不是張愛玲把他冷落,而是世鈞曼楨甚至曼楨母親對他冷落,簡直把租房子的變成世鈞。角色之間存在著紅茶生物反應,不久就變普洱了!
這種精微的寫法,無疑是有著中國傳統,甚至能標示為紅樓夢一派的寫作方式。從大環境,各人反應,再到個人行為。可是張愛玲和曹雪芹不同,曹雪芹幾乎是不管甚麼,只要看到便一股腦寫進去,張愛玲卻是非常精心規劃,甚麼寫,甚麼不寫,如何寫。就以顧曼楨眼神為例,一般眼神的寫法有很多種,比如我看一個人,覺得她漂亮,我突然就眼前一亮;或者我這個人本身消極,因而看事物總是灰灰地。這是第一反應寫法。張愛玲的寫法卻是角色間互動介入,比如曼楨和曼露。曼露本身正在欣起之中,但經過曼楨一個眼神之後,她的快樂蒙上了一層哀怨,這個眼神反射回曼楨那兒,曼楨也感到淒涼了,不忍責怪姐姐。光是眼神來回,那份姐妹情勾勒得如此精彩,難怪董橋形容張愛玲像鬼,忽然間在某些地方閃出來一下。
試想想假如一個看事物這麼仔細的人出現在你身邊會如何?首先她可能帶給你很多啟發,給你很多觀點。再想深一層,假如這個人出現在你身邊,而且是個女人,甚至是很親密的女人,可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有甚麼東西能隱瞞她?而她又是不是一個經得起坦白的人?
《小團圓》去年出版,引起華文世界莫大哄動和回響。我個人一向對這種趕潮流式閱讀不感興趣,特別是那個死人做新聞。很多讀者失望,因為過去張愛玲的精微和佈置,在《小團圓》中消失了,反而像個老太婆一樣,碎碎唸,唸了一大堆,講了無數那麼多事情卻不見脈絡和主軸。我還沒看完,大約看了50幾頁,覺得張愛玲也許刪掉了非常多情節,不然敘事不會變成這樣。
許多作家評論家都把書中人物和現實人物比對,這樣做的確能夠看出許多有意思的東西,但我不喜歡刻意做這件事。寫過長篇小說的都知道,無論作者本人多代入角色,角色最後還是會發展出另一種人格,有點兒失控的模樣。《小團圓》的九莉與其說是主角,倒不如說成旁觀者。她有自我,有人格,但更多是借她這個人去講其他人。50頁後的發展可能不一樣,我會隨讀隨想。梁文道借九莉和修女送母親下山一段,認為九莉是個精於算計的人。我看了,覺得還好,這點算計對一個少女來說並不是甚麼難事,特別成長於破碎家庭、背景複雜的少女,人與人的關係於她而言必定是敏感的。這種敏感的反應可以分為兩種︰知道,但不行駛;知道,但行駛。比如說我知道衝紅燈會出意外,我還是衝,這是一種;我知道衝紅燈會出意外,我就不衝,這是一種;我知道衝紅燈會出意外,因此我衝之前會留意環境,看準情況才決定行事。九莉屬於最後一種。而為甚麼會出現最後一種情況,我猜,因為九莉非常在意她人目光。
讀張愛玲小說,她寫服飾寫得很巧妙,同一樣衣服可以有兩種不同性格,不同場合同一人為了表現不同身份,又會有不同性格。很在意她人衣飾,有可能不在意自己衣飾嗎?讀《小團圓》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九莉的算計,是為了營造一種形象。她希望在母親心目中,她是一個乖巧的女兒,希望修女覺得她孝順,希望同學覺得她和家裡關係很好。事實呢?九莉寫了舅舅的故事投稿,暑假不回家,共母親外出卻是靜靜地聽母親講話。九莉和母親非常生疏,純粹只作資訊交流,九莉自己的思想、感情,不會告訴母親。這個母親嘛,沒這麼多重機心,講給女兒聽也只是講而已。九莉不作評論,默然,給母親一種錯覺,事實上她透過另一種母親沒有接觸的途徑,批評家族成員,卻隱藏了那份微妙的心理。
張愛玲筆下女性,或多或少都存在間諜心理,長期打心理戰。王佳芝自然是最典型,但細想之下,從《傾城之戀》開始就是如此。白流蘇,一個離婚女人,在家族中受盡白眼,機緣巧合結識范柳原。范柳原是個好貨色,可白流蘇總想要佔上風,總想要壓住范柳原,可范柳原又不甘心。白流蘇的想法,張愛玲許多文本之中均有出現,有些文評家視為現代女性意識抬頭。能這麼簡單敘述嗎?白流蘇除了想壓住范柳原,更重要的在於她希望在家族中爭得一席位,不然就算嫁出去了,也只是賣掉次貨而已。白流蘇不單要在男女關係中佔上風,更要在家族中佔上風。可是這種拖拉心情,范柳原豈會不知?就在雙方禁不住,線將斷之際,日軍來了。
張愛玲寫愛情,並不純粹,不局限於兩個人的關係。後來許多言情小說作家,亦舒也罷、張小嫺也好,沒有看見像張愛玲用時代和家族介入一段感情之間亦舒小說可謂全是新時代女性了,聚散分離縱有無奈,女主角仍然很快能站起來,很少看見第三者或無情力介入,使這段感情出現決定性的變化。可是張愛玲筆下男女感情角力,往往終結於時代、家族……雖然結婚了,白柳之間卻有點淒惶。雖然分離了,曼楨和世鈞卻仍存在感情的牽連……現代男女都太易放棄感情,動不動分手,趕忙去找另一個替代,那份「非戰之罪」的無奈和感慨,還有人能說出來嗎?


延伸資訊︰

  1. 季季︰張愛玲為什麼要銷毀小團圓
  2. 王菀芝︰小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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