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盜版!

剛讀梁文道新作,驚訝不已,心想,他到底是讀甚麼出身的?之前讀他許多文章已深有此感,今回他高論歷史小說,令我驚嘆佩服,他的評論文章,竟然與一名歷史系畢業的博士生沒兩樣,完全是專業水準。作為半身踏入歷史系的學生,自愧不如。諸君請讀,如有違法,請另行告之應作何處理。

原載於讀書好
歷史的可能性
從歷史小說到歷史漫畫
近年歷史小說在華文出版市場中熱不可擋,日本歷史小說大師山岡莊八一系列戰國英雄作品將六冊《德川家康》,二冊《織田信長》、《豐臣秀吉》短時間推出市場,老手二月河重新再寫清末紅頂商人《胡雪巖》與高陽舊作互爭長雄,當然還少不了近年內地一批在網絡上成名的業餘明清史迷,如當年明月及西門送客等,都紛紛將網上連載變成書本推出,趕上這次歷史小說出版潮。
多得歷史小說熱潮,連帶過去一批由正統歷史學者以「說故事」敘事形式的嚴肅作品也受青睞,京都大學東洋史大師宮崎市定的作品《隋煬帝》與中央台捧紅的歷史名咀易中天《品三國》並列暢銷榜,耶魯大學中國史專家史景遷推出全部作品的中譯本,在芸芸眾多歷史小說作品及以小說形式敘事的歷史作品中,究竟如何取捨是一個頭痛的問題,我們要問的是究竟以求真,抑或以求創新為選擇標準呢?
太史公、三國與水滸
曾幾何時,在傳統中國文化中,歷史與小說的界線十分模糊,我們父母一代都深信關雲祥過五關,斬六將,拖刀殺蔡陽,曹操割鬚棄袍遁走華容道,還有趙子龍百萬軍中藏阿斗,張飛喝斷長板橋等傳奇人物的故事,認為《三國演義》所載的故事是史實。我唸書時讀《史記》遊俠及刺客列傳,則將歷史當作是小說看待,心裏疑惑太史公司馬遷寫歷史,怎樣可以寫到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這種藝術加工是否已超越了歷史求真的界線?究竟怎樣才算好的歷史小說,而歷史作品運用小說形式去敘事,為甚麼特別吸引呢?
《三國演義》與《水滸傳》都是中國最有名的歷史小說作品。歷史小說是歷史史實與小說藝術創作雙結合的產物,理想的作品是在歷史求真實之餘,在敘事上進行創作,作品並非完全重新撰寫歷史人物,但亦不是完全按照原始史料來敘事,這條界線怎樣拿捏,就是歷史小說家高低分野所在。明末清初才子金聖歎以評《三國演義》說明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作品境界,就是「以文章之奇而傳其事之奇,而且無所事於穿鑿…… 」,今天的說法就是作者不會自己改造歷史來追求奇情,而是在事實中發現「戲劇元素」。
由於傳統中國文化有崇拜歷史傾向,把歷史的功能無限擴大,歷史是作為道德訓誨之用,所以明清時代歷史小說除了不能穿鑿附會之外,也需要有着正史的道德倫理教育功能,這才算是一本好的歷史小說。《三國演義》裏強調「正統」,揚蜀漢,貶曹魏,這是一種政治教育的功能,所以才被推崇為接近歷史。但與此同時,作者羅貫中卻巧妙地將個別正史裏的人物,運用剪裁、放大的技巧,加強諸葛亮、劉、關、張等人的性格及故事性,形成一種敘事的吸引力,這方面又超越了《三國志》這部正史歷史學家黃仁宇本身曾以李尉昂之名寫過歷史小說《汴京殘夢》及《長沙白茉莉》,他談到《三國演義》時說《三國》非正史,內中有孔明祭東風,替劉備留下錦囊妙計等等想入非非的傳說,可是作者始終以筆下人物為非常之人,所記之事為非常之事,因此不被俗套拘束,而能將各人生龍活虎的姿態描寫出來。
明清文人推崇《三國》尊重史實,但今天我們推崇是《三國》內那些活潑多姿,充滿傳奇創作色彩的人物刻劃,由此可見評價歷史小說的界線在不斷推移。
高陽的突破
現代歷史小說創作的發展,由明清發展到今天影響至大的作者首推台灣作家高陽,他自1962年發表第一本作品《李娃》起到1992年在台灣去世,一生共出版了七十多部歷史長篇小說,是華文世界的第一人。作品可區分為不同系列,包括:宮廷系列,以晚清人物慈禧、光緒、翁同龢、李鴻章為主。官場系列、商賈系列,以胡雪巖全傳為主;紅樓夢系列,以曹雪芹紅樓夢故事為主及名士青樓系列等等。他的作品以寫清朝人物最為讀者歡迎,當中又以胡雪巖系列最受矚目。高陽的特點是有深厚的歷史人文背景,他通過大量校訂歷史資料及以野史作為故事的細節,令讀者投入到那個早已逝去的晚清時代。高陽對清朝的典章制度、滿洲人的風俗習慣、庶民的吃喝玩樂都十分熟悉,這種歷史基本功令他的作品多了一個閱讀層次,除了人物的故事傳奇外,也可以通過這些人物的眼去重現歷史背景,這才是高陽歷史小說的貢獻。
究竟高陽與黃仁宇、史景遷、官崎市定等歷史名家的分別在哪裏?黃仁宇、史景遷等是將歷史以小說形式去敘事,提高歷史作品的閱讀樂趣,但這些作品必須根據史實,不可以為人物進行創作或加入野史、民間傳說等戲劇性橋段。所以人物主角不可能奇情兼活潑生動,他們只是時代的反映,在大歷史脈絡下的一個普通人物而已,作者的重點是通過這些人物令讀者體驗這個時代的深層結構。反之高陽作品是「以小說造史」,將大量歷史資料互相印證參考,然後再寫成小說,既有傳奇故事,亦有參照史料,如《胡雪巖》中關於晚清官場種種,海運與漕運之爭,左宗棠與李鴻章之爭等。而《胡雪巖》的個人傳奇,是在這巨大的千年變局中互相交織而成,兩者缺一不可。
黃仁宇曾說:「歷史小說必須有闖進紫禁城戲謔慈禧太后的本事。」他以此說明歷史小說家創作力的重要性。但我們同時也不能忘記描繪紫禁城的見聞,否則戲謔慈禧就有可能變成了天馬行空的科幻作品。
歷史的可能性
高陽以《胡雪巖》傳頌於世,內地歷史小說家二月河則以電視劇《雍正王朝》成名,他寫過《康熙大帝》、《雍正皇帝》及《乾隆皇帝》三部曲,最近與薛家柱合著《胡雪巖》上、下兩冊。二月河的崛起,得力於國內滿清三大帝皇—康、雍、乾的歷史劇,他的「帝王術」一度引起熱潮。二月河與高陽最大分別是他回歸到明朝羅貫中《三國演義》的傳統,羅貫中以「正統」來貫串《三國演義》,揚蜀漢、貶曹魏;二月河則揚帝王術,將文人眼中刻薄寡恩的雍正放回時代脈絡之中,為康熙的放任管治收拾爛攤子。二月河借雍正一反歷史上對好皇帝的看法,好皇帝要懂得「管治」、「改革」,而不是一味做「好人」。難怪當年觀眾紛紛揣測《雍正王朝》是朱鎔基總理的spinning。
以小說水平而論,二月河的歷史功力,絕對比不上高陽,但他敘事的能力更強,情節更緊湊,這反映在他的《胡雪巖》作品之中。高陽忠於時代背景,熟悉清代典章制度及風俗,但情節推進較慢;二月河則將時代背景融入主角對白情節之中,情節推進爽朗,這兩套《胡雪巖》作品,自然是二月河的版本較能吸引新一代讀者。
可以走多遠
法國年鑑學派大師布洛克說過,史學家的工作是判斷甚麼是真?甚麼是假?甚麼是可能?(Identifying the true, false and the probable),歷史小說家與歷史學者的分別,就是側重點不同,史學家問真假,小說家則追求歷史的可能性。小說家像金庸筆下的韋小寶心法,講大話要訣是在大處弄虛作假,但細節要真實,這樣才可做到形神俱備。在追求歷史可能性中,歷史漫畫又比歷史小說走得更遠。以《三國》為藍本的日本漫畫《蒼天航路》主角是曹操,作者反過來揚曹貶劉,甚至將諸葛亮變成半男半女的妖,為讀者提供了另一種解讀。
至於以日本戰國時代為背景的漫畫宮下英樹作品《戰國》,借一位不見經傳的戰國大名仙石為主人翁,通過他眼中看武田信玄、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及德川家康各人的故事,再加入動作漫畫元素,成為一本相當特別的歷史漫畫作品。作者一方面參考《甲陽軍鑑》、《朝倉始末記》等歷史原典重塑武田信玄與織田信長互爭長雄的歷史背景、不同流派的戰術,但又不流於平板呆滯的歷史元素,加入仙石這個「求生存」的小人物為主角,為歷史注入生氣。《戰國》是反映歷史漫畫比歷史小說走得更遠的典型。
歷史是背景還是前景
以高超的文學方式來撰寫歷史,首推太史公司馬遷,他筆下的鴻門宴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這是中國人所強調的「史筆」。兩千年後西方一位漢學家名叫Jonathan Spence,他崇拜太史公,自己取了中文名字史景遷,以表示景仰司馬遷之意。他在美國耶魯及澳洲攻讀中國史,博士論文是《曹寅與康熙》,他的歷史作品讀起來像小說,完全背離了西方漢學作品那種嚴肅沉悶的傳統。他先後寫過各式各樣的人物,有帝王如洪秀全,有在正史不太為人留意的小人物,如十八世紀跟傳教士到歐洲的廣東人胡若望,有山東婦人王氏,亦有意大利教士利馬竇。他以小說敘事技巧生動地刻劃人物與時代,他的作品已譯成中文在台灣及內地出版,廣受讀者歡迎。史景遷的風格,引發了內地有關歷史與小說的爭論,究竟這種小說敘事方式會否令嚴肅的作品偏離了史實,加入太多作者個人的臆測。這種質疑同樣也可加諸太史公身上,例如在鴻門宴中項羽錯過殺劉邦的機會,謀臣范增因此歎息,莫非太史公本人聽到,或有其他文本證據證明范增當時的反應的而且確是這樣嗎?
歷史學家在書寫歷史過程中,運用了剪接、放大、聚焦等技巧,是否就不是歷史作品呢?偏離史實呢?這要看我們怎樣看待歷史。事實上從來沒有完全客觀的歷史,歷史文本是由人書寫而成,歷史是通過不同已寫成的文本中建構出來,不同人會按照自己的關注去理解各種歷史文本,建構出自己的一套看法。在西方近代歷史哲學中一直有兩派不同觀點,以德國蘭克為代表的科學史學觀,強調歷史求真、求客觀(這一派對民國史學家影響深遠),克羅齊則強調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是我們用今天的眼睛回望過去,從歷史中找出發展脈絡,建立過去與今天的關係。換句話說,所有歷史著作都有某種程度主觀性,因此歷史與小說的界線其實十分模糊。所以在關於高陽歷史小說的研究中,楊照提出了高陽是以「小說做史」的看法,高陽是通過野史筆記,用小說方式去重構晚清千年變局的歷史,我認為他的作品《胡雪巖》與史景遷作品相比,其學術地位及重要性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從另一個角度看,高陽是以歷史為前景,而不是作背景,通過歷史文本前景建構出背後一個中國商人的理念型,這才是造就了《胡雪巖》在歷史小說中的地位。
狂網歷史
近年內地湧現了一批業餘歷史小說作者,廣受讀者歡迎,他們多在網誌中撰寫,成名後再出版歷史讀本。例如在天涯社區成名,加盟新浪網後成為明星的「當年明月」,以寫明朝人物出名,成名作《明朝的那些事兒》,點擊率突破一百萬。作品出版成書也受到內地及台灣讀者歡迎,亦有自己的Fans組織。「當年明月」原名石悅,本是個寂寂無名的順德海關公務員,大學唸法律。他自述是根據《明史》、《明通鑒》及《明史記事本末》等原始史料寫網誌,他堅持要尊重歷史真確性,提倡「用流行文學的方法,寫真實的歷史」,希望增加閱讀歷史的趣味。「我的文章主要側重是通過真實史料,對於歷史人物的心理分析,希望能借此了解歷史人物的人性和本質,以及在當時環境下,那些歷史人物的行為原因,而且我還採取了類似一些調侃、推理,甚至某些官場小說的描寫手法。」「當年明月」的成就鼓勵了一批業餘歷史博客作品面世。另一位以清史成名的年輕博客「西門送客」金滿樓,也推出網誌作品《歷史的轉彎處:晚清帝國回憶錄》及《康熙和他的兒子們》,他在網誌中提出近來內地的網上歷史寫作熱已陷入危機,網絡寫手為追求速度,「只對古代典籍進行過於簡單的詮釋而不對相關的研究進行深一步的了解,有的甚至劍走偏鋒,以單純的聳人聽聞和另類作為自己的賣點。」
網絡歷史寫手多是年輕的業餘歷史愛好者,基本功夫本來就不紮實,見到人家成名出書大賣,自然想分一杯羹,這樣粗製濫造下,相信網誌歷史寫作的末日已經不遠了。這股由當年明月、赫連勃勃大王(在深圳從事金融工作,曾出版《大明朝的另類史》,被稱為民間史學狂人)、西門送客等歷史博客掀起的歷史寫作新浪潮,同時引發了另一個爭議,就是普及、草根、民眾歷史寫作與專家、正統、學者寫作的對立。
草根歷史書寫觀點新穎,敘事技巧活潑生動,但對史料的掌握良莠不齊。正統學者鑽研史料,但敘事方式枯燥乏味,滿足不了一般普羅大眾的娛樂要求。若香港讀者對草根歷史寫作有興趣,可上天涯社區的博客中找尋,當中不乏臥虎藏龍的高手,不少今天成名的歷史博客都在這裏初試啼聲而被發掘捧紅(blog.tianya.cn)。正如The Cult of The Amateur作者Andrew Keen預言,在網絡2.0世代,一些業餘者教派,正在改寫我們的未來,今天內地業餘歷史寫手,也同樣正在改寫中國的明清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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