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角度

錦田總是陽光很好,六點不到就醒來了。始終改不了這個習慣,太陽一出來就醒,九點後就hand機。大B以前常說我人際關係不好是因為太早睡,別人才剛開始聊天聯誼,我已經睡了;別人下午才出門活動,我已經回家躲起來寫文章了。

最近在想,如果我晚個十年出生,可能整個人生都不一樣了。我喜歡看書,喜歡看日劇看電影,身邊連一個興趣相同的朋友都沒有,而且他們是很抗拒的類型,一輩子都看不了一本書的類型。現在讀書會的朋友,都年輕很多,很聊得來。現在開書店是一件人人稱讚的事,我做書十年,沒有人,沒有任何一個人給予正面評價。有一次大B不停地批評,我忍不住把董橋賣了,原價十倍價錢,經他開的網店賣,他還很緊張不停問我有沒有騙人。

電影也是。有點反過來。讀書時沒有錢看電影,身邊的同學都在討論。他們上電影院的時候,我每晚都在打工。第一套進電影院看的電影還是阿東學長請的,蜘蛛人,在台南威秀。畢業後就常常看,因為有收入了嘛。看得比較多是最近三四年,加入了獨媒的看電影群組,免費看,以文交換,挺好。

寫了篇《濁水漂流》,居然有將近400個like。很好。這篇的結構不好,很差,反應居然不錯,不知獨媒是否有放廣告。我一直都覺得不服氣,好多人都亂寫,把故事重新講一次,然後又很受歡迎。搞得我又分析人物性格看故事脈絡,一篇寫三千字好像白痴一樣。有些電影明明超爛,影評看起來等同宣傳稿,卻又會瘋傳。想來想去我是站在創作者立場寫這些文章的,想知道創作者背後的想法,目的,使用的手段是否達到導演想要的效果。

不過在香港好像沒甚麼人會這麼寫,也沒甚麼人會這樣看。好像大家看書看電影去旅行的目的都為了社交,人人看的東西都一樣就安心了。台灣有雜誌叫《釀影評》,平常有追看他們的方格子,最近買了他們的雜誌,還想把游牧人生投稿過去——寫了兩個月都未寫完,夾雜了太多太多個人情緒。

人訪在香港我也幾乎只看譚慧芸,她算是唯一把受訪者當人來看的記者,也是甚少能夠令受訪者說實話的作者。香港的人訪來來去去都是差不多,誌、being hk的文案,和明周的文案差不多分不出來(本來就是那一群人)。台灣的人訪是作者的文筆和個性很明顯的類型。我喜歡這種類型。

卡樂C有一次聽到我這樣說還蠻驚訝,他大概以為我喜歡客觀和理性的文字。那⋯⋯我看維基百科不就好了嗎?文字就該感性,人就應該有喜惡。只不過香港人太習慣把喜惡歸類為好壞,歸類為不符和不合群。

前公司有一位90後女生,大家都叫她阿妹。阿妹可是由65到30歲都討厭她。最常批評她衣著,常穿短裙短褲「引誘」男同事,吃飯不一起吃只掛住「煲劇」。我算是除了大老闆以外和她關係比較平和的,畢竟我不常回去,而且⋯⋯我也常常吃飯時躲起來看書。

我只是不懂,工作上沒出問題就可以了。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或樂意與同事聯誼。我也不喜歡和陌生人聯誼,只不過結識的時間夠久了,拍檔自然就成了朋友。嗯,對於一起工作的人,我是很留意的,大家是團隊嘛。當然也只有我這樣想而已,其他人未必這樣覺得。

一直在講這些事情,因為其實我也希望被人認同。無論文章,人際關係,等等。而不是每天起來就說,你這人不行呀,你趕快去吃藥,看醫生,賺多一點錢,不窮就沒事了。但其實,好多心理病的根源在於「不認同」。近讀書,看到美國有一個社會現象,叫「絕望死」。

「絕望死」在美國的人數已超過了越戰和阿富汗戰爭,集中在美國的中年白人。主要成因在於,社會不承認他們工作的貢獻,因為社會只認錢,你有錢就能有尊嚴。然而作為勞工階層,他們默默無聞,無論付出多少,都不被認為對社會有正面影響。此外,他們應有的福利還被剝削,以香港為例就是公屋,本來作為美國公民可以享有的福利,現在還有,不過其他少數族裔、移民等,比他們有更多優先權。他們想單純地過生活,都不成,還處處遭受侮辱,指責他們是白豬、白廢人。

類似的情況大量發生在無家者身上。他們有一批人是港口貿易繁榮時代的勞工,經濟轉型後,找不到工作,又有些家庭因素,只好流落街頭。過去對社會的付出,成為了今日被侮辱的關鍵。疫情之下被指責為病源,衛生環境不佳,擾亂社會秩序。同樣情況發生在性工作者身上,我們用同樣的理由指責他們,他們便淪落為邊沿人,從此成為出氣袋。

讀李碩駿訪問,他回憶當年在新聞系讀書,以無家者為題材。教授表示其他同學做這題,他不會充許,李碩駿做就OK。因為李是同志,是邊沿人。邊沿人,不被認可以,不被主流社會重視的人。看到這裡,我忽然明白到自己這幾年對無家者的關注,其實也是自認為邊沿人,不被主流社會認可。並且,受盡侮辱。

可惜當我跟朋友講這些,他們不會明白,他們只覺得人們選擇錯誤,沒有選一條直確的路而已。由此可完全無視每個人的背景,單從結果評論人們的成敗。固而便可以傾盡全力,無視社會整體設計,只把責任歸吝個人選擇。其次,因為是個人選擇,我們就不必考慮共善,對營造社會環境完完全全沒有責任。直到問題發生,表個態,就覺得自己做了好多事。最終別人的因果如何,只是他的造化,自己沒有責任。

我想,人還是可以選擇的,終究是可以選擇的。疫情初期我和圓周採訪一位老人家,六十幾歲,退而不能休。住板間房,飲食異常簡單,房間裡夾帶著一股濃烈的豆豉味——他一天三餐豆豉伴沙甸魚。過程裡他講到自己多苦,沒有口罩地盤也進不去。講到後來圓周哄他,發現他原來年輕時曾經富貴,但家暴,離婚。工廠無法經營後,年老,無依,只好在地盤做散工。

採訪結束後,圓周說,唓,講兩講原來打老婆。我當時便說,呃,你不用責備他呀。圓周頓了頓,也不是責備啦。

及後想,所謂的憐憫是否婦人之仁。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若是無條件的憐憫也只是濫情。想了想,又覺得,其實他的背景與我個人的惻懚,沒有關係。我也純粹釋出同情,沒有別的。

房慧真寫陳為廷,正席陳為廷千夫所指,還涉嫌性侵。她的文字帶著很深厚的憐憫,甚至為他開脫。這些文字在香港應該不會出在報刊,不會出在書上。在房慧真的文字裡,我們讀到一個「人」,而不是一個「角色」。讀後你對這個人了解深入了,儘管未必認同,或者同情,但至少是平等地以人看待人。

以人的角度看待一個人,看起來沒甚麼,現實卻是非常罕有。回到無家者的個案,問心,有幾多人視無家者為人,而不是芻狗?有幾多人了解一個人睡在街頭的理由?有幾多人尊重他們的意願而不是指責他們阻街? 在社會上已經是弱勢,還遭人白眼,還要剝奪生而為人的努力和尊嚴,濫藥、酣酒,麻醉自己。這,便是絕望死的來源。

嘮嘮叨叨寫了一堆,終究只是我一個人的哀怨和感嘆。世界不會因為我一個人的選擇而改變,邊沿人也不會因為他人的拖手一下子扭轉命運。世人的審判無時無刻進行著,莫管是否有理據,更枉論關懷。我時常覺得自己稍一不慎就會流落街頭,現在我只是幸運地在疫情期間,有一個穩定的工作場所。對於將來,完全沒有保證。

終究要努力完成自己的事業。找到自己賴以為生的出路。這才是令自己安心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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