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咖啡冰室

石屋咖啡冰室的熱狗,超難吃。

那杯隨下午茶餐的附贈的咖啡,難喝得差點要倒去樹根旁以示抗議。

五月中旬下午,適合在大榕樹下閱讀的天氣。我領著實習生珍妮絲結束採訪工作,離開兆基創意書院後門。她原先想直接走路回九龍塘學校,剪輯尚未完成的學校作業,拒絕我一起下午茶的提議。路過石屋咖啡冰室,驚嘆:「這地方好酷喔!」黏住我不走了。

年初接下一個案子,負責某網站的採編工作。去年立心離開這個行業,接連拒絕兩家龍頭出版社邀請。很大部份的原因是不願再幫外地人打工。香港出版行業的領導,資金所限,要麼是台灣人、要麼是大陸人、要麼是拿著別國戶照的大陸人。

六年過去,受夠了,投身到香港老闆投資的網站平台。始料不及的是,老闆請來兩位港漂實習生,讓我當她們的小領導。文化衝突,第一天就爆發:

「你讓我做這個題目我不敢呀!」首個上班日的採編會議,我提議利用她們的身份優勢,做一期國內大學和香港各大專院校民主牆的差異。她們立馬反對。

「既然你們來到香港,何不利用這裡的自由,討論在大陸沒辦法談的事情。」

「那是因為你家人都在香港。我們還有關係在內地,萬一被發現了我爸媽怎麼辦?」珍妮絲激動說。

「那麼你們說說你們的想法。切身一點,來到香港難道就沒有什麼刺激到你們的事嗎?」

「上學期我修了一門兩岸三地新聞課,看到新疆的新聞,我震驚了!受不了退選。」實習生二號蘇菲雅說。「我是那種紅色家庭長大的小孩,三觀特別正。從小都是社會主義好呀,國家愛你呀。新疆的事情,完完全全接受不了。現在好點了。」

「可是這個也特別敏感。你們不願意做嗎?」她們點頭。「那麼生活類的呢?吃個糖水、吃個甜品、衣服什麼的⋯⋯」仔細查問才發現,她們並沒有扎進香港人的生活。我所講的店家、店鋪、飲食、穿衣,她們全部不懂。

「平常生活只有上課下課,期末睡在學校剪片室裡了。我們有自己的圈嘛,講國語,不會講廣東話也能夠交流。」有想過學廣東話嗎?「之前沒有,快要找工作就想要學了。」

珍妮絲和蘇菲雅的對話,和幾年前認識一位台籍科大教授,如出一轍。他每日的行動軌跡,就是從宿舍移動到研究室,再移回宿舍。取得香港永久居留權,拿到身份證,也甚少出旺角。

這些不需要融入香港生活的異地人經歷,令我非常震驚。在台灣留學,在澳洲旅行,一定得融入當地人生活,不然大賣場在哪裡都不知道,一定由本地人載我過去。洗髮孔的品牌和香港的不一樣,泡麵的優劣是蹺課去大潤發時,一位台語阿姨告訴我的。

啃掉乾巴巴的,只添了蕃茄醬找不到芥末的熱狗, 咖啡剩下半杯。珍妮絲也放棄了熱香餅中間那球,莫名奇妙混雜著椰香味的雲呢拿雪糕。她幽幽地說:「子房,我做完下禮拜不幹了。你覺得怎樣?」

「隨便你。」我冷漠說。她拿吸管搞拌著飲品,不說話。「重要的不是你做到甚麼時候,而是之後要幹嘛。坦白說,既然你想要當記者,絕對不可以先給自己腦海下達禁令。哪些題目可以,哪些會冒犯國家。當然你也可以選擇蘇菲雅的路線,去美妝雜誌。」

「你好煩,我不想跟你講話!」

最後一次下午茶,我可以選擇講一些她們實習期間的趣聞,可以挑動她們依依不捨的情緒,可以讚揚她們工作貢獻。又或者逗著她去坐那輛突兀的血紅色人力車,拋書包談一談九龍城的歷史。那就不必在此懺悔讓氣氛變得如此尷尬。

旁邊那六位以流利英語對談的黃皮膚食客前腳走,後腳來了一對白衣卡其褲的情侶,察覺到我們的氣氛,不知作如是想。

珍妮絲走後,我探進石屋,詳閱它的前世今生。舊日髒亂窮困的日子,我們尚且未給自己的意識設限。今日城巿繁榮,巿民小康,反而在意識與行為上,重重限制自己。我們怕失去甚麼,才自我設限?抑或為了獲得更多,而處處討好。既然大家喜愛膚淺的歡愉,又何必逼迫人們面對殘酷的現實。 於受眾而言,於生產者而言,雙方均沒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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