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中有圓.南靖土樓(1)──潔西卡

潔西卡下單前,深深地呼吸,門牙輕敲︰「不能叫小姐。不能叫小姐。」捧起菜單,練習普話發音:「要半隻雞,炒青菜⋯⋯這菜單怎麼沒價錢……」順利點菜後,繃緊的肩膀才放鬆下來。潔西卡長得像老爹,瘦削、腰直、步寬,時常四處張望,喃喃念着行程路線。她話比潔西爹頻密,併車上毫無間斷地問司機小哥,行程安排對嗎?路線安排對嗎?問一次不放心,十來分鐘後重覆再問。偶爾需要我翻譯、確定,以安她的心。這一點倒像潔西媽,對當地人存有戒心。




我和潔西卡一家人在南靖動車站遇上,正確點來說,我是被撿上車的。

復活節,公司大發慈悲,給我四天假期以補償一整年無薪加班。看了看月曆,看了看擱在書架上八年前買的中國國家地理雜誌福建篇、去年買的簡體版孤獨星球福建卷,再看了看窮得只剩下帳單的錢包,輕歎口氣,呆在香港吧,哪兒都別去了,無謂一時歡快,換來半年苦難。

打開雪櫃準備吃胃藥,忽然想,還是去吧,現在不去,不知要等到甚麼時候,才能去了。

這兩年身體大小毛病不斷,看醫生的總數超出過去十年兩倍。一同成長的朋友,也是如此。我說要去福建土樓,也七八年了,今日不去,恐怕日後有甚麼病痛,走不動,就真的不用去了。




倉促計劃行程,兩天之內,上深圳買好來回高鐵車票,來不及約人、包車、找共乘。一切出發了再說。因此,甫下車便遇上難題︰沒有公車前往塔下村了。

我搭五點三十分的動車,從深圳北到達南靖,上網查過最後一班公車六點開出,以為趕得及尾班車。望着空無一車的公車站、柵欄關上的售票亭,發車時刻表下賣水果的阿姨遞給我一根香焦︰「少年,你要去哪裡?」「塔下村。」「這麼晚沒車了,我幫你找一輛。」「多少錢?五十塊行不行。」「可以可以。」

阿姨很快找到一位年輕司機,開一台黑色五人座私家車。他剛送走客人,原不打算接回頭客,阿姨拉他過來,用閩南話寒喧。司機大哥掃視其他乘客,眉頭一緊,用閩南話回話。

「五十塊不行喔?」聽到我說話,他們面露驚訝。阿姨又給我一根香蕉︰「少年會閩南話喔?」在台灣生活過,數字和髒話大致聽得懂。司機小哥倒也老實︰「你要去塔下喔,很遠,八十公里。而且這麼晚公車接不上。我看多找三個人,最多載你到雲水謠,你叫旅館老闆出來載你。」

那一刻我還未搞懂他的意思,只說願意加到八十,他仍面有難色。阿姨見我拿着香蕉不吃,開解我說有辦法去到的,別擔心,先吃,我自己種的。我不愛吃香蕉,盛情難卻,便坐下來吃了,平靜地和阿姨聊天,等着小哥拉客。途中來了台灣、江浙等地的客人,都是同一班動車的乘客,過來搭訕找共乘。時已入暮,車輛、乘客漸漸增加,價格從六十降到四十,卻沒人願意載我到塔下村,紛紛說雲水謠,馬上開車。

司機小哥也有點氣餒,期間有一中年胖男,接了一團每位四十元的雲水謠乘客,說要轉售給他載,他拒絕了,跟我說︰「四十元賺不了錢,他們幾個很可能給載到縣城,就拋在路上了。」給胖男氣一氣,反而激發司機小哥,決意載我到塔下:「我一定送你到目的地。」

潔西卡一家就在這個魔幻時刻出現,她手持行山杖,一家人標準運動裝備,輕薄一剔牌運動衣、旅行袋,兩母女一身粉紅,老父全身衣黑,載着老花鏡。她們也訂了塔下村的旅館,苦無公車前往,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潔西媽已經和司機小哥吵起來了。

「五十。」地點未談好,潔西媽一開口便殺價︰「三個人。」

「阿姨你太狠啦,五十我根本沒錢賺。這個價錢只能去雲水謠,而且這麼晚了,車子愈來愈少,我們爽快一點,七十,現在上車。」司機小哥說。

潔西媽搖頭說︰「太貴了,六十,我們三個人,你就有一百八啦。加他一個,四個人,那五十。」潔西卡好像覺得殺價很好玩,加入舌戰團,嘿笑著幫腔︰「太貴了、太貴了」。

我原本好整以暇,想說若到不了塔下,隨便雲水謠找個住處,甚或在高鐵站過一夜才說。如今眼見可以到塔下了,卻快要因為價錢談不攏,錯失機會,才知道焦急,拼命使眼色,希望他們見好就收。潔西卡一家意會不到,最終司機小哥一鎚定音︰「六十五,一人讓一步,我一定帶你們到目的地。」



書洋鎮


五人座私家車朝著漸沉的昏黃駛去,路經加油站,加油時司機小哥指著一片中型房屋說,那邊是縣城,現在六點多了,坐公車鐵定趕不上。看看手機,從動車站出發至今二十分鐘,距離書洋鎮仍要半個多小時,塔下則還要再前行半小時到四十分鐘不等。

香港是個小地方,地區行政結構只有一級,一時之間,城、縣、鎮的結構,我和潔西卡都轉不過來,滿心以為動車站就是交通中樞,實情縣城才是。縣城再往前,比較熱鬧的地方,便是書洋鎮,書洋鎮有超巿,司機小哥提醒我們,待會在鎮上晚飯,順道在超市補給。離開鎮上,就甚麼都沒有了。

書洋鎮唯一超巿,當地人經營,貨物賣的和大城巿差不多,價錢也和香港差不多,若折算成港幣,興許還比較貴。潔西媽逗趣地買鴨嘴梨,送我一個。上了車,潔西卡全程緊握地圖,探頭問前座的我,安排了甚麼行程。東歪西斜要去嗎?永定土樓王要去嗎?她給一家行排了滿檔行程,旅遊書上介紹的千年一遇、不容錯過,都擠了上去。未到書洋以前,潔西卡已問過司機小哥五六次,怎麼坐公車去永定。司機小哥說出來的方法,並不詳細,但任誰都聽得到,結論是沒有公車能配搭行程,要麼太遠,要麼太早。她問我,是希望我能提供方法,讓她能成功去到永定。

「我沒甚麼行程,去到哪裡算哪裡囉。」潔西卡興許接受不了我一派輕鬆,我補充說︰「你旅館訂好,錢付過,不能不去永定。既然公車去不了,包車吧。」

潔西卡猶豫不決,父母退休,今次旅費由她一人負責,司機小哥五百元包車費用,令她十分為難。車子開駛入山路,路牌指著塔下、永定兩個不同方向,潔西卡探問小哥︰「五百元包車能到永定嗎?」

「過界啦!那邊是潮州。」司機小哥大聲一喊,把潔西卡嚇倒了,臉上疑惑盡顯。司機小哥續道︰「你們為甚麼這麼不相信本地人?本地人都很好,不會騙你的。如果有公車,我不會不告訴你的。阿姨你說是不是?剛才你答應七十塊到塔下,就早半個小時開車了。」

被點名的潔西媽不甘示弱︰「車站去塔下七十公里而已,六十塊就可以啦。」

「你們去八十公里,我要回來,就一百六啦,我空車回程呢。」司機小哥說。沿著黑漆漆的山路,我實在怕他一氣之下,把我們扔在半路,連忙扯開話題問,自己開車能玩土樓嗎,與司機小哥扯屁幾句,他似乎察覺我的擔心︰「放心,我一定送你們到目的地。」

信任與不信任之間


下塌的淋浴陽光青年旅舍,不在塔下村河邊,指示極不清晰。司機小哥幫我提行李,向村民敬煙問路,有驚無險找著了深巷裡的小旅館。行李放下,司機小哥清爽笑說︰「送到目的地了!」

「你認得路嗎?我跟你出去。」「不用不用。來,加一下微信。有甚麼事,微信講一下呀。」他收下車費,笑着點了根煙,奬勵自己兌現承諾,送客人到達目的地,證明本地人誠實可靠。

放下行李,才八點,我急不及待,架起相機,出門拍夜景。這是我第一次帶腳架出門,想正正式式試拍夜景,竟在橋頭遇到同樣出門蹓躂的潔西卡一家。

「你住的旅館有沒有獲得甚麼情報?我還搞不清楚,怎麼坐公車去永定。」潔西卡一看見我便問。她們三天行程,頭一天塔下,第二天到永定,第三天到雲水謠。旅館早已訂好,她一心只想以公車串連各個景點,適才在車上,反覆問過司機小哥好幾次,她投宿客棧的主人同樣說公車去不了那邊。

「你猜我找司機小哥,能打折嗎?」

「旅行時我不會殺價,他們說多少,我就給多少。這邊不是大城巿,人生路不熟,萬一殺價後他不爽,隨便找個地方扔下你,叫天不應叫地不閒,更危險。」

「呀?那麼剛才我媽殺價不就……」潔西卡手握著嚴謹安排的行程和地圖,微弱的街燈下,依然緊握著不放。

潔西卡的憂心,大概是不常外遊,被網絡各種過時的情報,影響太深。覺得景點的人們,為維生與糊口,都在宰客人。污名化是各旅遊討論區最常出現的話題之一,仿佛每個旅人,總會遇到被宰的事。我倒暫時沒遇過,也許是抱著難得一次旅行被宰一回的心態,故沒記心上。

翌日我們相約一同搭公車往四菜一湯,公車到了,卻沒見到潔西卡。我急忙上車,逛完下山,她們一家居然在公車站旁的食肆,宰雞煮飯。

「我包車了,五百塊來回,包兩頓午飯。」潔西卡揚開外套,與父母坐在竹椅上。潔西媽望見農家殺雞,欲欲躍試。潔西爸呷著茶,望著我的相機說,今天拍到好多靚景。他們一家總算忘了城巿的卒鬱勞累,開懷地投入旅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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