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沒能成為想成為的大人

早起,對着鏡,拔下一根頭髮。

這根頭髮,通統的白,從毛囊到髮尖,毫無雜色,混濁地白。手感像塑膠而不似毛髮,沒有觸感,沒有油滋感,乾的,硬的,仿佛不屬於我的身體,偏偏貨真價實的,生自我身。

拔掉頭髮之後,呆坐辦公室電腦前,點擊前幾天上載至獨媒的《點五步》觀影後感,like數超過600。以前,100個like已經開心到跳舞,如今600個like竟然毫無感覺。

不經不覺寫了十年,十年前個個都說我行,一頭央進了寫作的世界,心中永遠以出書為目標。沒料到十年後今天,成為云云網絡寫手的一員。這意味着,自己成了恆河裡的沙子。回塑過去,當然能找到成因,展望將來,漸漸地失去希望。突然間發現,機會已經不屬自己。


七月例牌香港散書節,今年不需要和散書節火併,不需要採訪。進到舊日攤位,看見舉牌拉客的仍是舊同事,相較去年,她手下的人卻又換了一批,可能兩批。獨立書店攤位講座的,還是那位我認得他他不認得我的人。台灣書店攤檔,隨手執起目錄,想着兩年前若選擇留在台灣,系列書上就會寫着我的名字。還有新堀起的販賣流書圖書,把庸人變名人炒作的攤檔,那一刻感覺非常強烈──作為一個人,我已經失去資格了。

和三口書店同事飯聚,大家加入之初,均仰慕台灣過來的文化。可惜工作之後,本質的轉變令我們絕望。好多同事從前曾經做過大書店的行街、外文書組長,經驗三口書店之後,不約而同對圖書業絕望轉行。我也是其中一員。

「變質就是變質。」好爺說。


近日拼命刪舊文,整個2006年刪去,讀到一篇2013寫,關於記者的文字。回過頭來看,當時的想法沒有錯,來到今時今日,網媒當道,情況更加惡劣。網媒橫刀殺出,他們以like數營運,把資訊當數字來衝,衝文章數量、衝文字數量,所需的數字是平面媒體十倍或以上。人力安排亂來,培訓不足,每日就只是衝衝衝。作者文章也是數字之一,出了稿,編輯不讀、不審,文句不通。作者原本一腔熱血,文字結果淪為資訊垃圾,作者還沾沾自喜。

今年確實好多人打電話來,請我「過檔」,我自己也見了幾份編輯相關,竟然沒有人殺我的價,然而我不敢亂來。見工時收到的訊息不外乎,今年請不到人,四個編輯縮減人手至一個,其他人走了所以輪到我……之類。一般都是細公司,轉了工便是小組長和主管了。可是,同樣面對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升職不能。公司只有兩級,你的上司就是你老細。

大出版社也好不了那裡。不斷有人電郵問我,下年度書企劃取向該如何啊。我只出題,不給企劃。他們靠着學歷和人事,在大出版社供職,自己卻半點不願做。換成是我,我也不願做,因為底層員工負責的,不外乎上司的爛攤子,用以「填數」。上司本身不會把他們掌握的技術,授予員工,員工也會想,雙碩士畢業,有些甚至是博士,得不到尊重,合理嗎?

我自己的遭遇,亦沒有太好。為了兩千元的加薪,答應承擔目前公司的圖書排版。面試時,管理層答應,給我機會發揮,我才轉過來。來到這邊,驚覺自己不過是一個ID技術操作員,作用只在更新舊有檔案,不管版型多輕微的變動,都給打回頭。不到三個月,精神頹唐,無力上班。恰巧舊公司徵人,公司剛開除的員工報稱為資深記者,領着萬八元薪水每月,卻不會打字。我請同事查詢,同事說如果我回去,薪金倒退回四年前剛入職之時。那,又何必。

離開書店,生活習慣大約又回到從前。上班下班,堅持不加班。這份工作,本來要辭掉的,既學不到東西,又沒有發揮空間,亦沒有前景。只是四年過去,難免覺得,由一個地獄跳到另一個地獄,無謂。每次轉工,都有着許多幻想,幻想着自己能學習更多新東西,幻想有發展機會。老闆為了得到你,許下無數承諾,到頭來,無一實現。

曾幾何時,我們通宵達旦地追稿,為了彰顯不公平的事情奮鬥,覺得自己的努力能引起大眾關注和共鳴,到頭來那一點點滿足感也得不到,一旦生病,苦痛煎熬。說起來很可笑,心靈不滿足,物質不滿足,還要擔心着將來。而自己,漸漸地變成十年前,自己討厭的模樣。

就因為那些大人們營營役役不知方向,才選擇的出版這條路。

是枝裕和說,我們都沒能成為想成為的大人。

翻開十年前設立ooparts的刪掉了的文字。

其實我根本就不想變成大人,卻被逼長大了,快樂的感覺,也就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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