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執





阿學說要裸辭,我大吃一驚。他在全港最大的宗教雜誌社工作,工作順利,發展前景也好。以他的能耐,當能不止於此。雖然一直聽他講,自己和老闆的理念不合,有意離場,但我一直勸他,不如找到工作再說。從新年拖到現在,我覺着,他是待不下去了。

兩年前他脫離寺裡,我非常高興。他比我早一個月進入小編部,也許業力牽引吧,他和老總老是不咬弦。一開始他便成了錯誤用稿的風波人物,老總引用了一篇不該用的稿,想把責任推在他身上。他說得很乾脆,好吧,既然如此,我辭職。後來風波平息了,沒辭成,只不過一直到我進來,他的日子都不好過。

老總老像是一個痴心錯忖的中年阿嬤,用錯誤方式「愛」着這個年青人。年青人心裡惱火,而神奇地,年青人身體出了毛病,家裡有事,工作不順之餘,恰巧和其他雜誌社的員工聯絡上,有機會和老闆見面。幾下起落,便跳過去了。

轉工以後,阿學成績亮眼。開始操持所有專業文章,到大陸各地採訪。身體的問題不能一下子調理妥當,也總算有驚無險。看着他一路進步,相各我在寺裡,每日無所事事,日子過着過着,連自信也失去了。偶爾相聚,他講及工作上的新鮮事,均令我羨慕不已。明明是兩個人,同一間公司。當然,他的實力比我強得多,但怎麼會差這麼遠。



我以為他會一直在這家雜誌社,做到天荒地老。沒想到,最近半年,老是傳出他想辭職的休息。經過去年的事情,我成了一隻驚弓之鳥,還沒有腳。跟他說,稍待一下,不要太趕。這個行頭很窄,即使跳到別家出版社,也不見得更好。直到前天他說,子房,我要裸辭了。



紫月居,銅鑼灣一家小小的素菜館。裝潢簡單,雲石白枱布,紫色制服,紫色菜單。點了一碟涼瓜炆麵,一碟鮮菇西蘭花,一碟紅燒豆腐。菜好不好,難說,我們聊得忘形,起筷時,菜已涼了。

一聊便是三小時,從各自兩年的經歷,我們的迷茫。雜誌社方針和自己的理念衝突,朋友的批評與進言。他受困於現在,我苦惱在將來。一席話聊了下來,心頭的愁緒紓解了,眉宇間的鬱結卻仍是解不開來。

這樣的對話,彷彿又回到了兩年前,我們上編輯學課那時。當時他已經離開寺裡,我下班了,便趕到地鐵站,一同去北角上課。編輯學是我介紹他讀的,第一次認識志同道合,又年紀相近的夥伴,心裡高興得很。阿學念的是哲學,也在台灣讀書,回港後又讀了個宗教學碩士。他聰明,少點機智,幽默,他徵引許多想也想不到的哲理諷刺世界,必先google一下才能領略箇中緣由。他和善,在街上看見婆婆撿破爛,會主動掏出一百元,雙手奉上。他說,他相信錢是流通的,無施的奉獻終有一天會以其他方式,回到自己手中。

工作很忙,有時上完課,我們尚未吃飯。北角附近,沒甚麼素菜館,即使有,十一點了,也關了吧。隨意找一家店,叫一碗皮豆粥共享。他會講新公司的新近見聞,我只說舊公司有多麼氣人。一頓飯下來,話題不斷,感覺還可再聊。那麼下週再見。





課程完結,我們見面的時間也少了。託他的福,我認識了一些以前不敢高攀的人物。經過了2014年,2015我們再遇時,忽然覺得大家都有點不一樣。

純粹是微小的不同。阿學的宗教潔癖猶在,這份潔癖,使他在意識形態上,經常和老闆衝突。舊公司如是,新公司也如是。我對於文字工作的執着,也令我無時無刻覺得自己的工作和日子,毫無意義,苦不堪言。

我執令人迷,還苦呢。沒有了我,就沒有這個苦。這個我,是物理上的?還是意識上的。那麼,到底我讓消滅的是物理的抑或意識上的我?

紫月居一談便三小時,東南西北講道理。我是現實層面的,他是哲學層面的。我的層次要低一點,而且總是受他啓發。阿學敏感到注意到,老闆娘對他的容忍度大不如前,關係破裂之前,不如早點離開。我問他,何去何從,他是沒有太大的疑慮。

我問他,朋友都叫我考公務員,別再當甚麼編輯了,別再和書打甚麼交道了。我是很想做自己喜歡的事,但做了也不一定適合自己,自己能力又不是很好,不如早早放棄,隨便找份工作,了結下半生罷了。 阿學說,記得兩年前,我在寺裡聽完那通老闆打給我的電話後,你跟我說過的話嗎?我當時的想法和你一樣,覺得那邊要求很高,可能做不來,然後,你說:阿學,你去試一下,有些東西,不試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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