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畢業旅行(3)----阿里山.神木之塚

握著熱latte返回天主堂還未到7點,鐵門和玻璃門和我出去時一樣微微開啓,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出門,我想重新鎖起來,回復未出門前的緊閉模樣,可是並不成功,伸一伸舌頭,輕手輕腳回到房間。連忙把濕透的鞋襪衣服掛在窗邊,濕透只需十數分鐘,曬乾卻需要幾個小時,因此決定隨行物品曬乾之後,才出發往神木林。

攤開旅行地圖, 阿里山開往神木的火車都是整點開出,早上是8、9、10、11,9點30分後每小時有回程列車。不打算坐車回程,預計在神木林可以逛三小時,下午公車最早班次是兩點,嘉義人好像比台南人還要閒,下午兩點才上班。公車下山需要兩至三小時,之前必需抽時候吃午飯。時間總是寬鬆的好,因此決定坐10時的神木線到神木林,下午2時公車下山。這樣回到台南大約6、7點,不會太早。太早回去不像旅行,房東太太才不會質疑我失蹤兩天只是躲在房間。擔心火車票賣光,調校鬧鐘,9時出去買票。距離9時還有將近3小時,喝光熱咖啡,看一會,覺得有點睏,順勢躺下來補眠。
9時出門買車票,放進錢包裡,沒有多看,一心只想著下午行程。買車票比預期中順利,我總是覺得交通和我之間有著某種難以言明的敵對關係。回房間收拾過後,9時30分交還鎖匙。昨晚寄宿的另一位客人,長衫上衣、迷彩短褲,背著比我大三倍的背囊離開,忽然覺得慚愧,他才稱得上背囊客,興許已經走過許多地方,出發往另一山頭。接待員親切送別,我背著行囊,到旅客服務中心蓋印,每個蓋兩、三次,這種蠢事只有身為旅客才允許。
火車還有十分鐘才開動,我已經提早進站。剛才的憂慮證明是多餘的,全車只有我和昨天遇見的外國旅客,老是過份擔憂的悲觀性格,一直折磨著我。高興地圍著木製火車拍照,火車車廂全由台灣檜木製造, 車上的導賞員說,一節車廂做價達四百萬台幣。導賞員薪水不知多少,每天在「全世界海拔最高的木製火車站」開著「全世界最昂貴的木製火車」介紹那些旅客永遠記不住的海拔高度造價車程……我忽然想︰「他薪水多少呢?不止國語,我可以英文廣東話努力一點法文也可以,四語廣播……」畢業之前每天都在想差不多的事情,我比他們能幹,不如開除他,聘我吧!整個國家公園海拔最低的神木車站,無論往哪兒都要爬坡。平素極之缺乏運動,聽見爬坡有點兒害怕。早上出門前攤開地圖,研究如何走遍地圖上的景點而不會重覆走同一條路線,發現這是不可能的,因此規劃了重覆最短的路程。台灣大多數博物館、古蹟群和風景區都缺乏遊覽動線,森林公園還好,本來就是自由玩樂放鬆的地方,可是博物館和古蹟群沒有動線,往往令人無所適從。
剛下火車,我便把地圖和線路規劃忘了,看見碑文和臥倒的巨樹,立刻飛奔過去,順著木道走,看見巨木號碼,才知道自己身處二號棧道,與原初計劃相反。我已經被巨木吸引,不願回到車站,從新出發,棧道盡頭也是火車站,往上走再作打算。
不知是時間尚早遊人不多,還是時間太晚遊人已離去。棧道上遇見一家三口,分不清哪裡人士,丈夫默然在前,面色難看,女兒尾隨在後,妻子夾在中間,破口大罵︰「該睡的睡一睡,該吃的吃一吃就該坐車走啦!跑來這種地方……」如果我是丈夫一定會包二奶,如果我是女兒,直接做掉她埋葬林中。一對父子和我採取相同路線,猜測兒子大約八歲上下,在我慢步都覺得氣喘的棧道跑上跑落,運動套裝父親艱難地跟上他的步伐。兒子獵犬般率先跑到標示號碼的巨木前,等待父親用單眼相機拍照。我們沒有打招呼、沒有交流、沒有交雜。我對這對母親沒有隨行的父子作多種幻想,直到他們的身影脫離視線範圍。
偷拍父子
雨後山上空氣格外清新, 站在巨木之下除了渺小還是渺小。沒法子直接站在檜木之下,只能在棧道上儘可能貼近。地圖上看見「棧道」,腦中浮現劉邦入蜀的險要棧道,阿里山棧道基於保育而建設,減低人類活動對原始森林破壞,保養良好,既平坦光鮮,雨後也不會太濕滑,十分安全。放眼神木林,清一色檜木。台灣檜木名氣一直被樟樹壓住,每每想到台灣木材,首先一定會想到樟腦油和樟樹,清朝以來台灣樟腦筫易發達,檜木一直到日本人來台灣始受到重視。檜木無法製藥,主要用於建築,木材運輸困難,無法做成大宗貿易。但為甚麼等到日本人來台才開發檜木林呢?說來有趣,清領時期在台的大型建築,木材大多來自福建,特別是廟宇主樑。大三隨學校去鹿港,當地保育歐巴桑告訴我,以前的人相信,木材浸過鹹水,永久不腐。鹿港幾家規模大的廟宇主樑選材,都是從福建山上砍伐,沿河流飄流入海,再經船隻拖運到台灣建廟。
戰前日本的木材狀況我並不清楚,但宗主國來到殖民地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佔便宜,幾棵枯死的樹根,沉默地證明歷史。看老樹根方圓,不比倖存的巨木年輕。八百年以上的巨樹經歷過多少風雨辛酸,看過多少旭日初升?撫摸粗燥樹皮,這些歲數以百年計的檜木,年輕時想必歷盡風霜,拙壯成今日的模樣。幼小時風狂雨暴十分難熬,十年、百年後風吹不懼,傲立林間是否自豪?然而再百年、再十年之後呢?年復年的風雨已經不能再動搖分毫,檜木會否變成「麻木」?中文常以「木」表示呆滯、沒有反應、不感興趣,到底屬煲、屬貶?
世界應該多一點這樣的森林,少一點石屎森林。神木林出奇地安靜,走到溪邊,才聽見微弱的鳥鳴,沒有發現蟲蟻走過,沒有野獸蹤跡,林中只剩下我對神木的驚訝、驚嘆和崇敬之聲。可以的話希望能葬在這裡,沒有人尋著的樹下土中,尋得最後的甯蜜。
原本安靜無人的檜木林,午後出現許多旅行團, 好幾團都是大陸遊客,穿著俗氣的西裝皮鞋、遮臉太陽眼鏡配露趾高跟鞋在原始森林中爭艷鬥麗。挺著大炮照相機搔首弄姿,凡插著立牌的地方都霸佔著狂亂掃射。我試圖迴避,但是路就只有一兩條,幸好天氣和心情大好,可以忍耐。途中遇見三位導遊,一位不多言,只在前面領頭;一位正值中年,詳細且熱情地介紹林木,說明哪一個位置拍照最好看;在木蘭園遇見的導遊應是本地人士,用南部口音聲撕力竭喊︰「各位團友在前面受鎮宮集合,那邊可以抽煙。」然而好像沒甚麼人聽他的,我和他們方向相反,穿出木蘭園,背後忽然傳來導遊高聲責問︰「誰罵導遊?誰?」
走到受鎮宮,水盡糧絕,當頭日之下可以覺得肚餓。身上只剩下二百元,旁邊除了「台灣海拔最高第一學府」以外,沒有食肆。幾家小攤販中挑選一家,買一根山豬肉香腸,看見天然山葵,興緻勃勃地和胖胖的濃妝老闆娘聊天。幸好有看將太的壽司,懂得分辨山葵和化學wasabi,她頗覺意外,現磨一點給我嘗試,我問她能不能帶到國外,她說不清楚,問我要帶到哪去,我隨口說︰「日本。我在日本唸研究所,暑假回來旅遊。」她興奮問日本更多吧,我說不是一般能嘗得到。胡扯一通,勉強吃了點東西,在受鎮宮飲水機裝滿食水,繼續前行。
經過阿里山大飯店時遇見更多旅行團,其中一團似乎是台灣高中生,我和他們走相反方向,領隊的年輕女士一直喊︰「同學、同學走這邊。」大四了,在學校仍然一直被誤認是大一,剪頭髮也冒認大一藉此得到優惠,既無恥又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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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遊車接連駛去,山上又回復孤寂與平靜。獨個兒走,狂妄地用廣東話指罵蔣中正銅像陰魂不散,跑上鐵軌胡亂自拍,愛走哪裡就走哪裡,不受管束也不受閒氣。緩慢地走到梅園,不是花季只餘綠茵。忽然陽光頓隱,霧起突然,不過半分鐘,翠綠的植被已蓋上薄霧,又半分鐘,我連兩米外的地方也看不清楚。恐怕迷路,脫離山路走到柏油路上,向郵差確認路向,朝大門口前進。
下坡時雨驟至,打著傘又到商圈。本想吃過飯後,看十來分鐘原住民歌舞才上車。可是吃飯時掏出車票一看,驚訝發現車票上寫著4點。慌忙跑到seven,更改時間,昨天的重買票小姐板著臉孔收銀,我等了五分鐘,她才發現我在等候,不悅地替我更改車次時間,好像我還佔著她位置賴死不走似的。雨勢愈下愈大,困在seven裡面,只剩下十數分鐘,雨中聽不見歌舞華麗,大概火車站的歌舞表演也因雨擱置了。讀著如夢似幻,不甚理解的愛麗絲夢遊仙境,公車準備開出。一如既往無言地登車、睡著、離開,短暫相聚和無法留下甚麼,投身喧囂與回歸寂靜,最終被記憶遺忘,這是所有追尋桃花園的旅客無法擺脫的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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